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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從他上次看見瘋狗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時他剛結束一次露營旅行,順著東港線回頭,正路過馬基亞斯的阿摩考車站。他開的是那輛地五十年代中期買的印第安摩托車。一隻喘著粗氣、骨瘦鱗峋的黃狗像一個鬼魂,在那個阿靡考車站外遊蕩。它側面的軀體隨著急促的呼吸凸凹變化著,泡沫像穩定的水流從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亂地翻著,後半身粘著一塊塊糞便。它幾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滾,好像有某個刻薄鬼半小時前剛掰開它的嘴,向裡面灌滿了廉價威士忌酒。

  「棒極了,它在那兒。」修車工說,他扔下活動扳手,沖進連通到車站停車場的一間擁擠、昏暗的小辦公室裡,出來時他沾滿油污、指節粗大的手裡握著一支·30——30手槍。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車場,單膝點地,開始射擊。第一槍低了,一片血雲中子彈削飛了那只狗的一條後腿,但它卻幾乎紋絲不動(那情景加利記得很清楚、庫喬現在就這樣),然後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修車工的第二槍幾乎要把它劈成兩半,黑紅色的濺射中,那條狗劈開的軀體撞上車站旁的一輛摩托車。不一會兒,又有三個男人開車進了車站,他們是華盛頓縣三個個頭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擠在一輛1940年造的道奇小貨車的駕駛室裡,都帶了武器。他們魚貫而出,對著死狗又開槍射擊了八到九槍。一小時後,當修車工剛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車前按上一個新前燈時,縣狗類官員駕著一輛乘客測設有車門的斯都德貝克爾車來了。她戴上一副長橡膠手套,切下黃狗腦袋的殘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庫喬看起來比多年以前的那條黃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徵幾乎完全一樣。還沒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險!聖耶酥,該去拿我的槍——

  他開始往回跑,「嗨,庫喬……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庫喬站在草坪的邊緣,巨大的腦袋低著,眼睛發紅,像蒙著一層薄膜。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庫喬聽來,這個男人的話就像風一樣毫無意義。它能感到的只是這個男人發出的氣味,一種熱、惡臭、刺鼻的氣味,一種恐怖的氣味,一種讓它要發瘋的不能忍受的氣味。它突然知道,是這個男人讓它得了病。它向前猛衝過去,胸中的嗥叫驟然變成震撼一切的怒吼。

  06

  加利看見狗向自己撲來,轉身就逃。每一咬,每一抓,都意味著死亡。他向門廊,向門廊後面屋裡的那片安全世界逃去。但他喝過太多的酒,在火爐邊度過太多太長的冬日,在草坪椅上度過太多太長的夏夜。他可以聽見庫喬在後面靠近了,然後是一段可怕的短暫瞬間,他什麼都沒聽見,他知道,庫喬撲起來了。

  他的一隻腳剛踏上門廊前正在剝裂的第一級臺階時,聖·伯奈特狗兩百磅的重量像一節火車頭那樣擊中他,隨著一陣風的呼嘯,他被擊倒在地。那只狗向他後頸撲來,加利喘著氣爬起來,狗壓在他身上,下腹的毛幾乎要讓他窒息,它已經輕而易舉地把他仰面撲倒。加利尖叫了。

  庫喬在他肩頭高處咬了一口,它有力的前爪抓過加利裸露的皮膚,挑出了筋,那些筋像一根根斷了的鐵絲。它繼續嗥叫。血流出來了,加利感到它們從上臂熱乎乎地向下流。他轉身揮動雙拳向狗連續猛擊,起了一點作用。加利手腳並用起身向前爬了三步。庫喬又撲來了。

  加利一腳向狗踢去。庫喬向一邊虛晃一下,又徑直探身鑽入,嗥叫著猛撲過來、泡沫順著它的顎流下來,加利可以聞到他嘴裡的氣味,那張嘴腐敗、惡臭、泛著黃色。加利掄起左拳猛擊過去,拳頭擊中庫喬下頜的骨架上,打得正准。重擊的震動順著胳膊傳向他的肩,肩頭被深深咬開的那個傷口火辣辣地疼著。

  庫喬又退開了。

  加利看著狗,他沒有毛的胸部上上下下急促地動著,臉變成了灰色,肩頭的撕口裡滿是血,血又濺落到剝落著的門廊臺階上。「向我撲過來,你這野種。」他說。「過來,撲過來,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他尖叫著,「你聽見沒有?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但庫喬又退了一步。

  這些話仍然沒有什麼意義。但恐怖的氣味已經離開了這個男人,庫喬不能肯定是不是要再次出擊。它受傷了,那麼悲慘地受傷了,這世界成了這樣一種感覺和印象的碎料縫成的花被褥——

  加利一搖三晃地站起來。他倒退著上了門廊的最後兩級臺階,肩頭的感覺就像有桶汽油澆進了皮下。他的意識對著他語無論次地喊:「狂犬病,我得了狂犬病。」

  沒關係,一次一個,他的獵槍就在廳中的壁櫥裡。感謝基督的愛,布萊特·坎伯今天離開了,沒有在山上。這都是因為上帝的仁慈。

  他找到紗門把手,把門拉開。他雙眼緊盯著庫喬,退進門裡把它關上。他感到一種巨大的解脫,他的腿有了彈性。有一瞬間世界遊走了,但他伸出舌頭狠狠地咬了一下,又把自己拽了回來。現在他沒有時間像小女孩那樣神魂顛倒,只要他想,可以在狗死了以後再那樣做。但上帝,它就在外面,他想他肯定只有一路戰鬥著才能出去了。

  他剛轉身順著黑暗的走廊走向壁櫥,庫喬就撞碎紗門的下半部分的擋板沖了進來,它的鼻吻從牙齒前向上翻著,像在輕蔑地笑,一連串沒有生命的狂吠從它的胸中發了出來。

  加利又尖叫起來,他迅速轉身,庫喬撲過來時他的雙手正接住了它。他被從廳的一邊撞到了另一邊。

  加利喘著氣掙扎著想要站穩,有一刻,他們像是在跳華爾茲,然後加利(他輕五十磅)倒了下去。他隱約感覺到庫喬的鼻吻伸到了他的領下,隱約感覺到庫喬的鼻子噁心地幹熱。他掙扎著舉起手,想著庫喬咬住他的喉嚨要把它撕開時,他要用拇指戳向庫喬的眼睛。他的尖叫聲中,庫喬又殘酷地攻擊了他。他感覺熱乎乎的血濺滿了他的臉,心想,親愛的上帝,是我!他的手輕輕打中庫喬的上身,沒有產生任何結果,然後它們落了下去。

  隱約中,他聞到了金銀花的香氣,噁心而膩味。

  「你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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