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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四十

  那天夜裡,路易斯夢見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沒有轟隆作響的奧靈科的大卡車,沒有差點就要抓住蓋基衣服的那一幕,也沒有後來瑞琪兒喪魂失魄的樣子,沒有艾麗拿著照片坐在蓋基椅子上的情景,也沒有跟岳父扭打的場面,更沒有乍得講的關於迪姆的可怕的故事。

  路易斯記得的只是就在蓋基要跑到路上的一刹那,他向前一撲,一把將兒子拖了回來,而自己也摔在了地上,鼻子流血了。一會後瑞琪兒也趕了上來,向蓋基叫著:「蓋基,再也不要在公路上跑了!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公路太壞了,太壞了!」一家人驚喜交集地哭作一團。路易斯想,要是兒子真的被撞死了,妻子會瘋的。

  但蓋基沒有死,那只是路易斯在五月份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產生的一種可怕的想像。蓋基逐漸長大了,上了文法學校,7歲時他開始參加宿營活動,他表現出游泳的天才。10歲時他已經離家在外參加一夏天的童子軍宿營了,11歲時他得了好多獎,他長高了,但仍然是那麼可愛。他在高中獲得了優秀學生的稱號,還是校游泳隊的成員。到17歲時,蓋基聲稱要改信天主教,路易斯並不奇怪,但瑞琪兒有些沮喪,她相信兒子改信天主教是受跟他約會的那個女孩的影響。瑞琪兒認為兒子不久就會成家立業了。到蓋基40歲時,可能他家裡就會有9個或10個小天主教徒了。

  路易斯對兒子的看法跟瑞琪兒不同。他認為蓋基雖然改了宗教信仰,但他並沒娶那個女孩。他繼續上學,上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參加了奧林匹克游泳比賽。在路易斯費力衝刺地救了兒子的16年之後,他和妻子看到兒子為美國贏得了一枚金牌。當新聞記者忙著為他拍照時,當奏響美國國歌時,蓋基睜大眼睛,平靜地看著國旗。他脖子上帶著閃亮的獎牌。路易斯激動地哭了,他和瑞琪兒都哭了。

  他轉身擁抱著妻子,聲音沙啞地說:「我想這概括了一切。」但妻子驚恐地看著他,臉好像一下蒼老了許多,國歌聲漸小。路易斯回頭看到電視裡出現了另一個男孩,是個長著卷髮的黑人孩子,頭上的水珠還在發光呢。

  這概括了一切。

  他的帽子。

  他的帽子裡……

  噢,上帝,他的帽子裡滿是鮮血。

  路易斯在7點鐘醒來了,天下著雨,很冷。他手裡緊抓著自己的枕頭。他的頭和心一樣在怦怦直跳,疼痛一陣陣湧來。他打了個嗝,一股酸水冒上來,胃裡很難受。他一直在哭泣,枕頭都讓淚水浸濕了。他想,即使在夢裡,他也瞭解真相,還為此哭泣了。

  他起了床,心劇烈地跳著,撞擊著他的胸口,是因為宿醉的原因。他趔趄著走進廁所,剛走到馬桶前就大吐了起來。他閉著眼睛,跪在地上吐個沒完,直到最後覺得自己真能站起來了,才站了起來,拉住閥門把手,沖了馬桶。他走到鏡子前看自己是否眼中充滿了血絲。但玻璃鏡子上罩著一塊布,路易斯才想起來,瑞琪兒把家中所有的鏡子都用布蓋上了。

  沒有什麼奧林匹克游泳比賽,路易斯邊走回自己的床邊坐下來邊想。嘴裡喉嚨裡全是那種酸味,他發誓以後再不喝啤酒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發誓,也不是最後一次。沒有什麼奧林匹克游泳比賽,沒有在大學裡的好成績,沒有什麼天主教的女朋友或改變信仰之事,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孩子的鞋都掉了,褲子被車拖得裡朝外,兒子那健壯可愛的身體,幾乎快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帽子裡滿是鮮血。

  此時,坐在床上,在這宿醉中,聽著窗外的雨敲打著窗戶的聲音,路易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這悲痛使他忘記了一切。他手捂著臉,身體前後搖動著,放聲大哭起來。他邊哭邊想,要是再有一次機會能讓兒子活下來,讓他做什麼都成,做什麼都成。

  四十一

  蓋基是在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下葬的。那時雨已經停了,但天上還飄浮著幾片散落的雲。大部分去墓地的人都拿著殯儀員為他們提供的黑雨傘。

  瑞琪兒要求葬禮主持人讀《馬太福音》中的一段安魂詞,路易斯站在墳基的一端,剛好正面對著他的岳父。有一刻戈爾德曼看了路易斯一下,又垂下了眼簾。今天他沒有想再打仗的意思了。他臉色惟悴,形容枯槁,更像酒鬼了,路易斯感覺他給人的印象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樣子。路易斯想盡力使自己同情他,卻怎麼也同情不起來。

  裝著蓋基的小小的白棺材下到了套筒式的墓穴裡。墓穴邊用刺眼的綠色毯子鋪蓋著,還有幾籃子花。路易斯向葬禮主持人的肩膀上望去,只看到他身後有一座小山,上面全是墳墓。路易斯邊看邊沉思著。忽然葬禮主持人說:「讓我們低頭為死者默默祈禱。」路易斯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當葬禮主持人說完「阿門」後,路易斯拉著瑞琪兒的手,領著她走開了。瑞琪兒小聲說了句抗議的話,想再多待一會,但路易斯堅決地拉走了妻子。他們走近汽車,路易斯看到葬禮主持人正在從人們手裡收走雨傘,然後遞給一個助手,那助手把傘都放到了一個架子上。路易斯右手拉著妻子,左手拉著女兒帶著白手套的小手。艾麗穿著她參加諾爾瑪葬禮時穿的那套衣服。路易斯把她們送到了汽車上後,乍得走了過來。他看上去也像一夜沒睡。乍得說:「路易斯,你還好吧?」

  路易斯點點頭。

  乍得彎腰向車裡問:「瑞琪兒,你怎麼樣?」

  瑞琪兒小聲說:「我沒事,乍得。」

  乍得輕輕地撫了瑞琪兒的肩膀一下,然後看著艾麗問:「你怎樣,寶貝?」

  「我挺好的。」艾麗說完張大嘴巴笑了一下,好像要給乍得看她是挺好的似的。

  「你拿著的是什麼畫啊?」

  有一刻路易斯想,女兒會抓緊鏡框,不讓乍得看,但艾麗怯生生地痛苦地把照片遞給了乍得。乍得用他的大手接了過去。那大手粗糙笨拙,好像只適合做鐵路上的活,但正是這雙大手的手指曾靈巧地拔出了蓋基脖子上蜜蜂的刺。

  乍得說:「噢,不錯。你用雪橇拉著他,我敢打賭他喜歡那樣,是嗎,艾麗?」

  艾麗開始抽泣,她邊哭邊點了點頭。

  瑞琪兒開始說了些什麼,但路易斯用力握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在說,你別說話。艾麗哭著說:「我過去總拉著他玩。他總是大聲笑個不停,然後我們就回到屋子裡,媽媽就會給我們準備好可可茶,然後對我們說:『把你們的鞋子放好。』蓋基就會舉著鞋子尖聲叫『鞋子!鞋子』,聲音可大了,叫得人耳朵都疼。媽媽,你還記得嗎?」

  瑞琪兒點了點頭。

  乍得把照片還給艾麗說:「是啊,我敢說那是一段好時光。艾麗,也許他現在是死了,但你可以在記憶中記住他。」

  艾麗擦了一下臉說:「我會的,我愛蓋基。克蘭道爾先生。」

  乍得俯下身子,伸頭親了一下艾麗說:「我知道你愛他,寶貝。」然後站起身來,他眼色嚴厲地看了路易斯和瑞琪兒一下。瑞琪兒看到了他的眼色,有些迷惑不解,還有些心裡不快。但路易斯很清楚。那眼神是在說:「你們為她做了些什麼?你們的兒子死了,但你們的女兒還活著。你們為她做了些什麼?」

  路易斯移開自己的目光,他還不能為女兒做些什麼,現在還不能。她得儘量自已逐漸減少痛苦,他現在滿腦子裡想的都是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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