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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三十六

  認為人所經歷的恐怖會有限度的想法可能是錯的,相反,雖然人們不願承認,但似乎人所經歷的恐怖感在很多情況下是禍不單行一樣,也正像隨著噩夢進入深層階段,恐怖的場景會一個接著一個,很多時候都是些邪惡的東西,直到最後仿佛一切都置於恐怖的黑暗之中了一樣。而最令人可怕的問題,是人的大腦承受多少恐懼的事情還能保持清醒正常的狀態,也許會有一個極限點,在這一點上,人的神智或者會挽救自己,或者會精神崩潰,變得神志不清。

  如果路易斯能在5月17日那天舉行他兒子蓋基的葬禮時理智地思考的話,他也許會有這些想法。但是那天在殯儀館門廳裡路易斯失去了理智,他跟岳父動了手腳,打了一仗,這使得瑞琪兒失去了自控能力,她尖叫著被人從停放著蓋基棺材的史密斯殯儀館東廳里拉了出去,後來哈都在休息室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要是她在上午弔唁的時間來,她就不會看到她丈夫與她的父親大打出手的可怕的一幕了,可她偏偏在下午弔唁時來的,她上午沒來是因為她太悲傷了,不能來。乍得和史蒂夫陪著她待在家裡。要是沒有乍得和史蒂夫,路易斯真不知道他會怎樣度過剛失去兒子的那48個小時。

  那天史蒂夫及時地趕來了,給了路易斯和他剩下的兩個家人很大的幫助。路易斯當時什麼決定都沒有了,甚至都想不到要給妻子打一針鎮靜劑以平息她那深深的悲痛,路易斯甚至沒有注意到瑞琪兒本來想穿著扣錯了扣子的工作服去弔唁兒子。她的頭髮亂成一團,眼睛深陷,帶著黑暈,似乎成了活著的骷髏裡的眼睛。那天早上她坐在飯桌邊,嘴裡嚼著沒抹黃油的烤麵包,說著毫無意義的不連貫的話。有一次她突然說:「路易斯,至於你想要買的那個溫尼巴哥車——」路易斯最後一次提到關於買溫尼巴哥車已是在1981年時的事了。

  路易斯只是點了點頭,就接著吃自己的早餐了。他正在喝一碗可可熊牌的燕麥粥,這是以前蓋基最喜歡吃的粥,而這天早上路易斯想喝這種粥,味道難喝極了,但他還是想喝。他整齊地穿著自己最好的那套西服,雖然不是黑色的;路易斯沒有黑色西眼,但至少是種深炭灰色。他洗了臉,刮了鬍子,梳了頭髮,雖然兒子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但他看上去還好。

  艾麗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黃襯衫。她拿著一張大照片,坐在餐桌旁。照片是艾麗過生日時照的。照片上艾麗拉著她的雪橇,蓋基穿著滑雪服坐在雪橇上正張著嘴巴向回頭對著蓋基笑的艾麗笑呢。艾麗拿著照片,但沒怎麼說話。

  路易斯悲痛得沒能看出妻子和女兒的情況來。他一邊吃早餐,腦子裡一邊一遍遍地閃現出那場事故,只是腦子裡的結局不一樣,腦子裡他想的是自己動作比實際快了一些,發生的事只是蓋基屁股上挨了一頓打,因為他們大叫著讓蓋基停下來,他沒有停。

  是史蒂夫看出來了瑞琪兒和艾麗的精神狀態,他不讓瑞琪兒上午去看蓋基(雖然看這詞用在這兒不恰當,因為蓋基的棺材已經蓋上了,路易斯想。要是開著的話,他們都會嚇得從房間跑出去的,包括他自己)。史蒂夫更不讓艾麗去了。瑞琪兒爭辯著要去,而艾麗只是心清沉重地靜靜地坐著,一隻手裡握著那張她和蓋基的合影。

  是史蒂夫給瑞琪兒打了一針鎮靜劑,這正是她需要的,是史蒂夫給艾麗喝了一勺無色的藥液,艾麗平時一喝藥,不管是什麼藥,都要哭叫抗議的,但這次她靜靜地喝了,而且沒有做出一臉苦相。那天上午10點鐘時,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手裡還拿著她和益基的合影照片。瑞琪兒坐在電視機前,看著「財富的車輪」節目,她回答史蒂夫的話時反應遲鈍,像塊石頭,但她臉上沒有了那種沉思的瘋狂的神色,早上8點一刻,史蒂夫來時看到那神色可把他嚇壞了。

  當然,乍得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像三個月前為妻子安排葬禮時一樣鎮靜而有效率地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史蒂夫在路易斯要離家去殯儀館前把他拉到一邊說:「要是瑞琪兒能恢復得好些了的話,我下午看看帶她去那兒。」

  「好的。」

  「那種鎮靜劑的效用就快過去了。你的朋友克蘭道爾先生說他下午在弔唁期間在家陪著艾麗。」

  「對。」

  「——他會和艾麗說說話什麼的——」

  「嗯。」

  「但是——」

  「好的。」

  史蒂夫站住了,他們走到車庫裡站住了。丘吉正在拖著步子來回走著,這裡經常有它捕食後的死鳥和死老鼠。路易斯擁有這一切。車庫外是五月的陽光,一隻知更鳥在車道盡頭跳了過去,好像有重要事情。也許它確有要事。

  史蒂夫說:「路易斯,你必須節哀。」

  路易斯帶著疑問禮貌地看著史蒂夫,不太清楚史蒂夫說了些什麼,他還在想要是自己再快一點點就能救兒子了。

  史蒂夫說:「我想你沒注意到吧,艾麗一句話沒說過,瑞琪兒受到的打擊太大,她幾乎沒有了時間觀念。」

  「對!」路易斯說,用了很大力氣來說這字,仿佛暗示他不清楚為什麼。

  史蒂夫一隻手抱住路易斯的肩膀說:「路易斯,她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請你,噢——我可以給你的妻子打一針,但是——你知道——路易斯,你受到的——噢,上帝,路易斯,這真他媽的糟透了!」

  路易斯看到史蒂夫有些驚慌得像要開始哭了。他說:「確實。」他的腦子裡仍閃現著蓋基穿過草地向公路上跑去的情景,他和妻子大叫著讓他回來,但兒子沒有——最近他的好玩的遊戲就是從爸爸媽媽身邊跑開。後來路易斯和妻子去追兒子,路易斯很快就把瑞琪兒拉在後面了,但離蓋基還有一大段距離,蓋基大笑著,跑得離爸爸更遠了,他覺得是在玩遊戲。路易斯跑得已經快接近兒子了,但還是慢了一步,蓋基已跑出草地,到了15號公路路邊,路易斯真希望兒子能摔倒,小孩跑得太快,幾乎都會摔跤的,因為人直到七八歲時腿腳才能靈活地受大腦的支配。路易斯盼著蓋基摔倒,是的,哪怕摔得頭破血流也沒關係,因為路易斯聽到一輛卡車隆隆地向他們開來,是一輛十輪大卡車,他尖聲叫了一下益基的名字,他相信兒子聽到他了,蓋基可能試圖停下來。他似乎已經意識到這不是追著玩的遊戲,在遊戲中父母不會向他尖叫的,他想停下來,但那時卡車的聲音震天,幾乎滿世界都是這聲音,像雷聲一樣。路易斯向前一撲,像那天放風箏時老鷹風箏的俯衝一樣,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尖都碰到蓋基的上衣了,但是蓋基向前跑的慣性把他帶到了公路上。卡車轟鳴著,司機拼命地按喇叭,但已經晚了。那是在星期六發生的事,已是三天前了。

  路易斯對史蒂夫說:「我沒事,我現在該走了。」

  史蒂夫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說:「要是你能振作起來,幫幫你妻子和女兒,你也會好些,路易斯,你們三個必須得一起熬過這痛苦,這是惟一的辦法,大家都知道的。」

  「對。」路易斯贊同地說,但腦子裡又閃現出蓋基向公路跑去的情景。只是這一次他最後飛奔了兩步,剛好抓住了蓋基的衣服,但這只是他的幻覺。

  路易斯在殯儀館裡與岳父發生爭執時,艾麗正和乍得在家裡,她沉默地漫無目的地推著玩具記分器,一隻手擲著骰子,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她和蓋基的那張合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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