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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父母出門去了,我姐姐最後……她最後……你知道,當她最後……」瑞琪兒掙扎著說,「她死時,我父母不在家,只有我和她在一起。那是逾越節期間,我父母去看朋友了。就只那麼一小會兒,只幾分鐘。我正在廚房裡讀雜誌呢。噢,實際上是在看雜誌。我等著到時再給她吃些藥,因為她不斷地在尖叫,幾乎我父母剛走她就尖叫起來沒完。她那麼叫我實在沒法讀書,後來……啊,發生了……噢……賽爾達不叫了。路易斯,我那時才8歲……每天晚上都做些噩夢……我開始想我姐姐肯定恨我,因為我的脊背是直的。因為我沒有那種持續不斷的疼痛,因為我能走路,因為我會繼續活著……我開始想像她要殺死我。路易斯,即使現在,直到今晚我也真的認為這不全是我的想像,我確實認為她恨我,我倒不是真的認為她會殺死我,但要是她以某種方式附在我身上……像神話故事裡講的把我從我的軀體裡趕出去……我想她會那麼做的,但是,她不尖叫了的時候,我進去看她是否沒事……去看她是否從床上掉下來了,或是沒枕著枕頭。我走進屋,看著她,以為她一定是吞下了自己的舌頭,噎死了。路易斯——」瑞琪兒的聲音又變高了,像個被嚇著了的眼淚汪汪的孩子,好像她又回到了過去,在經歷過去經歷的一切,她接著說:「路易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那時才8歲!」

  「對,你當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路易斯說。他轉向妻子,擁抱著她,瑞琪兒驚慌地緊緊地抓著他,像一個船駛到湖中心突然掉下去的可憐的落水者一樣。路易斯問:「寶貝,是不是有人責怪你了?」

  「沒有,沒有人責怪我。但也沒人使情況變得好些。沒人能改變這一切。沒人能使它不發生,路易斯。她沒吞下自己的舌頭。她開始發出一種聲音,一種,我也不知道,像——嘎——嘎——的聲音。」

  瑞琪兒神情沮喪地模仿著賽爾達死前發出的聲音,而路易斯的腦子裡閃現出了帕斯科死時的情景,他用力抓緊了妻子。

  「……還有唾液,從她的嘴裡流出來,流到了下巴……」

  「瑞琪兒,別說了,」路易斯語音發顫地說,「我知道那些症狀。」

  瑞琪兒頑固地說:「我在解釋,我在解釋為什麼我不能去參加諾爾瑪的葬禮,另外,還有我們那天為什麼會有那次愚蠢的吵架——」

  「噓——那次吵架已經被忘了。」

  「我沒忘,我記得很清楚,路易斯。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我記得我姐姐賽爾達1965年4月14日因噎氣而死在了床上一樣清楚。」

  有很長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

  瑞琪兒繼續說:「我把她翻過來,肚子朝下,然後用力地敲打她的背部,我就知道這麼做。路易斯,她的腳上下振動……她那彎曲的腿……我記得有一種像放屁的聲音……我想不是她在放屁,就是我,但不是放屁,是我襯衫袖子下邊的縫線在我翻轉她時全被撕裂開了的聲音。她開始……開始痙攣……我看到她的臉轉向一邊,埋進了枕頭裡,我想,噢,她被噎住了,賽爾達被噎住了,我父母回家後會說是我讓她噎住了,是我殺死了她的,他們會說,你恨她,瑞琪兒。確實如此,當時我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我記得,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噢,好了,終於,賽爾達開始噎住了,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於是我又把她翻了過來,路易斯,她的臉都已經變得紫青,眼睛也鼓出來了,脖子也變粗了,接著她死了。我倒退著想走到門那兒,走出她的房間,但我撞在了牆上,牆上的一幅畫掉了下來——那是賽爾達沒病以前她最喜歡的一幅從渥茲畫書裡取出來的畫。那是一幅渥茲恐怖大帝的畫。賽爾達發不准恐怖那個音。我媽媽讓人把那幅畫鑲了鏡框,因為……因為賽爾達最喜歡它了……渥茲恐怖大帝的畫從牆上掉到地板上,鏡框裡的玻璃碎了,我開始大聲尖叫起來,因為我知道她死了,我以為……我猜我那時以為那畫是她的幽靈,回來抓我來了,我知道她的幽靈會像她一樣恨我,但她的幽靈不會被固定在床上,所以我就尖聲叫起來。我尖叫著跑出房子,尖叫著:『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鄰居們……他們來了,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到我的襯衫的兩個袖子撕裂開了,在街上跑著,大聲叫著:『賽爾達死了!』我猜他們那時以為我是在哭喊,但是我想……我想,也許我是在大笑著叫呢。我想我可能是在大笑。」

  路易斯說:「你要是大笑的話,那我要向你表示敬意了。」

  瑞琪兒帶著確信的語氣說:「不過,你不是這個意思。」路易斯沒理會,他想妻子可能會最終丟掉這個在她腦子裡縈繞了許久的可怕的記憶。不管怎麼說,她會忘掉大部分的,但這一部分她不會的,不會全都忘記的。路易斯不是精神病專家,但他知道任何生物的生命中總會有些可惡的事發生,而人類似乎總是會被迫回憶這些事,即使會傷害自己。今天晚上瑞琪兒把她記憶中最可怕的事情全說了出來,像拔掉了一顆爛牙。讓這可怕的事過去吧,願上帝保佑,讓這事被忘掉吧,妻子能說出來,忘掉將會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這需要勇氣去回憶。路易斯確實很敬佩妻子了,他覺得心情輕鬆了些。

  他坐起來,打開燈說:「是的,我向你表示敬意,要是我需要再找一條理由來解釋我為什麼不喜歡你父母的話,我現在有了。瑞琪兒,他們根本不應該讓你獨自一人跟你姐姐待在一起的,根本不應該。」

  瑞琪兒像個8歲的孩子似地申斥路易斯說:「路易斯,那是在逾越節期間——」

  「我才不在乎那是什麼重要的節日呢。」路易斯低聲粗暴地說,這使得瑞琪兒嚇了一跳。路易斯想起帕斯科死的那天早晨在場的兩個自願護士,有一個第二天回來接著工作了,另一個再沒來過。路易斯並不覺得奇怪,也沒埋怨她。

  路易斯憤怒地想,那時護理員在哪兒?瑞琪兒的父母出去了,他們應該請個看護員,但他們卻把個8歲的孩子留在家中照看她將要死了的姐姐,她姐姐那時很可能因長期患病有些精神不正常了。為什麼這麼做?就因為是逾越節期間?就因為體面文雅的戈爾德曼太太在那個特殊的早上受不了那種惡臭,必須出去一小會嗎?於是責任就落到了瑞琪兒身上。是的,去看朋友們,鄰居們?就讓梳著小辮、穿著小襯衫的8歲的瑞琪兒負責看護姐姐。瑞琪兒能待在家裡忍受那種腐臭味?要是她受不了將死的。不正常的姐姐,那他們還每年送她到佛蒙特女童子軍營待六個星期幹什麼?給蓋基和艾麗買些新衣服就補償了這一切嗎?「你要是別再招惹我女兒,你上醫學院的費用全由我出……」但是你女兒得了脊髓性腦膜炎要死時,卻是另一個女兒在陪伴著她,你怎麼沒揮舞著你那支票簿呢?你個老混蛋,你為什麼沒雇個看護員來照顧賽爾達,卻讓8歲的瑞琪兒看護她?

  路易斯想著,站起身,下了床。

  瑞琪兒驚慌地問:「你要去哪兒?」

  「給你拿一片鎮靜藥。」

  「你知道我不——」

  「今天晚上你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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