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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不是怕我自己會死掉,我幾乎從沒想過,再沒想過;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經常想到死亡,總睡不著,老是夢見有許多怪物要在床上吃掉我,所有的怪物看起來都像我姐姐賽爾達。」

  路易斯想,噢,這就是癥結所在。在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以後,她終於要說出真相了,說出她對死亡恐懼的癥結所在了。於是路易斯說:「你並不常提她啊。」

  瑞琪兒笑了,撫摩著丈夫的臉說:「路易斯,你真可愛。我從來沒提起過她,我還儘量永遠不想起她呢。」

  「我一直認為你肯定有你的道理。」

  「確實,我有我的理由。」她停下話,沉思著。

  路易斯說:「我知道她死了……死於脊髓性腦膜炎……」

  「是脊髓性腦膜炎。」瑞琪兒重複了一下,說,「我們家裡再也沒有她的照片了。」

  「有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在你父親的……」

  「在他的書房裡。是的,我忘了那張了。我想,我媽媽錢包裡還有一張。我姐姐比我大兩歲。她得了病……一直躺在後面的臥室裡……像一個不被人知曉的肮髒的秘密。路易斯,她總是躺在那兒,最後死在了那兒,這就是我的姐姐,一個肮髒的秘密……她一直是個不被人知曉的肮髒的秘密!」

  瑞琪兒突然大哭起來,路易斯覺察到妻子有些要歇斯底里了,他警覺起來,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肩膀,但他剛一碰到妻子的肩膀,她馬上縮開了。路易斯聽到自己的手指在妻子睡衣上刮擦的聲音。

  「瑞琪兒……寶貝……不要……」

  「別對我說不要,路易斯,別阻止我,我只有勇氣講一次。關於我姐姐的事,以後我再也不想提起她了。也許我今天也睡不好覺了。」

  「那麼可怕嗎?」雖然路易斯已經猜出了答案,他還是問道。妻子的訴說解釋了以往發生的一切。路易斯腦子裡突然想起了瑞琪兒從未跟他一起去參加過葬禮,甚至他們的好朋友艾爾的葬禮她也沒去。那天她病了,好像得了流感什麼的,看上去很嚴重似的,但第二天她又好了。葬禮過後她又好了,路易斯自我糾正地想。他那時就想過妻子的生病可能是由心理壓力引起的。

  「是的,可怕極了。比你能想像的可怕多了。路易斯,我們看著她一天天情況變壞,誰也沒辦法。她不停地喊疼,她的身體好像在枯萎……一點點在縮小……她的肩膀逐漸攏起,臉越來越長,就像一張面具。她的手像鳥爪子,有時我得給她餵飯。我最恨這件事了,但我還是給她餵飯,而且從沒說過被她嚇壞了的話。後來疼痛加劇了,醫生就開始給她用麻醉劑類的藥——剛開始用不強的,後來用的藥藥性太強,要是她活著,就會上癮的,不過大家都知道她活不了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她對我們大家來說是個……秘密。因為我們想讓她死,路易斯,我們希望她死。她死了不僅她自己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我們也不會再感到痛苦。還因為她看起來越來越像個怪物,而且她開始變成怪物一般……噢,上帝,我知道聽起來有多可怕……」

  瑞琪兒雙手捂住了臉。

  路易斯溫柔地撫摩著妻子說:「瑞琪兒,聽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啊。」

  「可怕!」瑞琪兒大叫道,「可怕!」

  「只是聽起來是真的,」路易斯說,「長期生病的人通常會變成難以侍候和令人不快的人,像怪物似的。那種以為長期生病的人會像聖人一樣的想法是太浪漫了。到痛苦一點點吞噬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時,他就會變得尖酸刻薄,給人帶來痛苦。他們忍不住要這麼做,但這樣並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

  瑞琪兒震驚地看著他……幾乎有些帶著希望似地看著路易斯。但接著她的臉上又浮現出不信的神色:「你在編謊話。」

  路易斯嚴肅地笑著說:「你想讓我給你看教科書嗎?關於自殺的比率統計數字,你想看嗎?如果家裡有一個長期患病需要服侍的、而且肯定會死掉的病人的話,病人死後,家裡其他人的自殺比率是極高的。」

  「自殺?」

  「他們會吃藥,或者用煤氣中毒的方式,或者用槍。他們的痛恨……疲勞……厭倦……和痛苦……」路易斯聳了聳肩膀,輕輕地將兩手握在一起說,「活著的人會覺得像是他們謀殺了病人似的,因此他們就自殺以求得解脫。」

  瑞琪兒臉上顯出一種受到傷害後解脫了的表情說:「我姐姐就變得尖酸刻薄,令人痛恨。有時她故意尿在床上。我媽媽就得不停地問她是否要扶著她去廁所……後來她沒法起床了後,就得問她要不要便盆……而賽爾達總說不……接著就尿濕了床,於是我媽媽或者我和媽媽就得給她換床單……而她會說她不是故意的。但路易斯,我們能從她眼裡看出她那可惡的笑意,能看出來。房間裡充斥著尿味和藥味……那種聞著像止咳糖漿似的味……就是現在我醒來,好像還能聞到那種味似的呢……於是我就想賽爾達還沒死呢,是嗎?我就想……」

  瑞琪兒屏住了呼吸。路易斯握住妻子的手,而她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

  「我們給她換床單時,就會看到她那彎曲變形的背部,到下邊,路易斯,到下邊,好像她的……好像她的屁股已經收縮到她的背部中間部位了。」說完,瑞琪兒淚眼矇矓地顯出一副被嚇壞了的樣子,像個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有時她會用她的……她的手……她那像鳥爪似的手摸我……我有時幾乎要尖叫起來,請求她別那麼做。有一次,我喂她喝湯時,她用手摸我的臉,嚇得我把湯潑到了我的胳膊上,燙壞了,那次我真的大叫了起來……我大聲地哭著,但那時我也看到了她眼裡得意的笑。到最後,藥也不起作用了,那時她就尖叫,我們大家都記不起她以前的樣子了,就是我媽媽也是。我姐姐變成了一個令人痛恨討厭的尖叫的怪物,躺在後面的臥室裡……成了我們家的一個不被人知曉的肮髒的秘密。」

  瑞琪兒大口地咽著唾沫,喉嚨咯咯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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