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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接下來許多頁全撕掉了,一定是講述我們在勒阿弗爾那次痛苦相見的日記。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記日記,但是沒有注明日期,肯定寫于我在封格斯馬爾逗留期間。

  我有時聽他說話,就仿佛看著自己在思想。他解釋我的情況。向我本人揭示我自己。沒有他,我還算存在嗎?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我有時也猶豫,我對他的感情,真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嗎?人們一般所描繪的愛情和我所能描繪的相差大遠。我希望什麼也不說,愛他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愛他,尤其希望愛他而他卻不知道。

  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我無論經歷什麼事,也不會有絲毫快樂了。我的全部美德僅僅是為了取悅於他,然而我一到他身邊,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住了。

  我喜歡彈鋼琴練習曲,這樣覺得每天都會有點進步。也許這也是我愛讀外文書的秘密所在:這倒不是說任何外語我都偏愛,也不是說我所欣賞的本國作家不如外國作家,而是說書中的含義和情緒要費些琢磨,一旦琢磨透了,並且琢磨得越來越透,無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種自豪感,在精神的愉悅上,又增添了無以名狀的心靈的滿足,而我似乎少不得這種心靈的滿足了。

  不是處於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麼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像的天堂之樂,並不像混同於上帝那樣,而是像持續不斷而又永無止境的靠攏……如果不怕玩弄字眼兒的話,我要說不是「進展性」的快樂,我一概不屑一顧。

  今天早晨,我們—人坐在林蔭路的長椅上;我們什麼話也不講,也沒有講什麼話的需要……突然,他問我是否相信來世。

  「當然相信,傑羅姆,」我立刻高聲說道,「在我看來,這不止是一種希望,而是一種確信……」

  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體現在這聲叫喊裡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說道……他停了片刻,才接著說:「如果沒有信仰,你的生活態度會不同嗎?」

  「我怎麼知道呢?」我回答,繼而又補充道:「就說你本人吧,我的朋友,你在最熱忱的信念的驅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變生活態度了。你變了,我也不會愛你了。」

  不,傑羅姆,我們的美德,不是極力追求來世的報償:我們的愛情也不是尋求回報。受苦圖報的念頭,對於天生高尚的心靈是一種傷害。美德並不是高尚心靈的一件裝飾品:不是的,而是心靈美的一種表現形式。

  爸爸身體又不怎麼好了,但願沒有什麼大病,可是一連三天,他只能喝牛奶。

  昨天晚上,傑羅姆上樓回房之後,爸爸和我又多生了一會兒,不過中間出去了半晌。我獨自一人,就坐到長沙發上,確切地說躺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幾乎從未有過這種情況。燈罩攏住燈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處在暗影裡,而腳尖從衣裙下稍微露出來,正好映上一點燈光,我則機械地注視自己的腳尖。這時,爸爸回來了,他在門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微笑又憂傷地打量我,看得我隱隱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來; 於是,他向我招了招手。

  「過來,到我身邊坐坐。」他對我說道。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還是向我談起我母親,這是從他們分離之後從未有過的情況。他向我講述他如何娶了她,如何愛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親對他意味什麼。

  「爸爸,」我終於問道,「請你告訴我,你幹嗎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是什麼引起來的,幹嗎偏偏在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呢?」

  「就因為我回客廳見你躺在長沙發上,一刹那間真以為又見到你母親。」

  我著重記下這一情景,也是因為這天晚上……傑羅姆扶著我的座椅靠背,俯身從我的肩頭上看我手捧的書。我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如同他身體傳出的熱氣和顫動。我佯裝繼續看書,可是書中說的什麼意思看不懂了,連行數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亂成一團麻。我趁著還能控制住的時候,急忙站起身,離開客廳一陣工夫,幸而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後來,客廳只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發上,爸爸覺得我像母親,而當時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裡,我睡得很不安穩,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湧上我的心頭。主啊,教會我憎惡一切貌似邪惡的事物吧。

  可憐的傑羅姆!他哪兒知道,有時他只需有個舉動,而我有時就等待這個舉動……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點兒。現在想來,我從來只是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這種完美,又只能在沒有他的情況下才會達到,上帝呀!您的教誨,正是這一條最令我的心靈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愛情的心靈,該有多麼幸福啊!有時我就產生這樣的疑問:除了愛,盡情的愛,永無止境的愛,是否還有別的美德……然而有些日子,唉!在我看來,美德與愛情完全相抵觸了。什麼!我內心最自然的傾向,競敢稱之為美德!哼,誘人的詭辯!花言巧語的誘惑!幸福的騙人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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