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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幾天之後我便得知,阿莉莎將封格斯馬爾田莊留給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間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幾件家具,全部寄給朱麗葉。不久我就會收到封好寄給我的一包材料。我還得知她要求給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後相見那次我拒收的那枚:愛德華告訴我,她這遺願如償實現了。

  公證人轉寄給我的一包密件,裝有阿莉莎的日記。我這裡抄錄許多篇。——只是抄錄,不加評語。不難想像,我讀這些日記時心中的感觸和震動,要表述必然挂一漏萬。

  阿莉莎的日記

  埃格—維弗

  前天從勒阿弗爾動身,昨天到達尼姆。這是我頭一回旅行!既不用操心家務,也不必動手做飯,不免有點兒無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正逢我二十五歲生日,我開始寫日記——雖無多大樂趣,也算有點兒營生;因為,有生以來,也許我這是第一次感到孤獨;來到這異鄉,這近乎陌生的土地,我還不熟識。它要向我講述的,一定類似諾曼底向我講述的,我在封格斯馬爾百聽不厭的事情,——因為無論在哪裡,上帝都不會變樣——然而,這片南方的土地講一種我未學過的語言,我聽著不免感到驚奇。

  5月24日

  朱麗葉在我身邊的躺椅上打盹。我們所在的露天走廊,給這座意大利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與連接花園的鋪沙庭院齊平……朱麗葉呆在躺椅上,就能望見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見水面上嬉戲的一群五顏六色的野鴨,以及遊弋的兩隻天鵝。據說水源是一條小溪,夏季從不枯竭;不過,小溪穿過園子,穿過越來越荒野的樹叢,在乾渴的灌木叢和葡萄園之間越來越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麗葉的時候,愛德華·泰西埃帶父親參觀了花園、農場、貯藏室和葡萄園,——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獨自探索這個園子了。這裡許多花草樹木我不認識很想知道名字,每種植物就折一根小枝,好在吃午飯的時候問別人。我認出了一種,就是傑羅姆在博爾蓋薩別墅或多裡亞——龐菲利那兒讚賞的青橡樹……是我們諾爾省這種樹的遠親,外觀差異極大;這些樹枝繁葉茂,差不多將園子盡頭的一塊狹小的空地這得嚴嚴實實,給這塊踩著軟綿綿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來仙女歌唱。我對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馬爾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這裡,卻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話色彩,我不免驚訝,甚至有點驚慌。然而,越來越壓抑我的這種恐懼,還是宗教式的。我還叨念著:hic nemus

  拉丁文,意為「這就是樹林」。

  空氣特別清新,周圍靜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想到阿爾米達

  俄耳甫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歌手、善彈豎琴。
  阿爾米達:法國門世紀作家吉諾的五幕悲劇《阿爾米達》中的主人公。又,16世紀意大利詩人塔索的長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

  忽聽一聲鳥啼,獨聲啼叫,就在身邊,極其婉轉清脆,就好像整個大自然都等待這聲啼叫。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靠在一棵樹上呆了片刻,這才回房,而全家上下還沒有一人起床。

  5月26日

  一直沒有傑羅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爾,也會給我轉來的……我的不安心情,只能對這本日記訴說;三天來,無論昨天的博地之行,還是祈禱,都未能片刻使我釋念。今天,我也寫不了別的什麼:我到達埃格—維弗之後所產生的無名憂傷,也許沒有別的緣故。——這種憂傷,在我內心的極深處,現在我覺得早就有了,只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樂掩蓋了。

  5月27日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我是通過推理,才對朱麗葉的幸福感到高興的。她這幸福,當初我多麼誠心祝願,甚至願意為之犧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卻痛苦地看到,這幸福來得如此容易,同我們二人當初想像的大相徑庭!

  這事兒多複雜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麗葉是在別處,而不是在我的犧牲中找到幸福,她無需我作出犧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傷害,只是因為一種強烈的自私心理複萌。

  現在,我得不到傑羅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這就應當捫心自問:我真的心甘情願作出犧牲嗎?上帝不再要求我這樣做,我就覺得蒙受了屈辱。難道一開始我就不行嗎?

  5月28日

  這樣剖析我的傷感,該有多麼危險!我的心思已經傾注在這本日記上。賣弄風情的心理,我原以為克服了,難道在這裡又抬頭了嗎?不行,但願這本日記不要充當我的心靈顧影自憐的鏡子!我寫日記是由於憂傷,而不是像我開始所想的那樣出於無聊。憂傷是一種「犯罪的心態」,我早就沒有這種感受了,現在依然憎恨,我要「簡化」我的靈魂,清除這種狀態。

  這本日記應當助我的心靈重獲快樂。

  憂傷是一種複雜的情感。當初我從不分析自己的快樂。

  在封格斯馬爾,我也是一個人,比在這裡還要孤單……可是,我為什麼不感到孤獨呢?傑羅姆從意大利給我寫信來的時候,我就承認他沒有我也能生活,沒有我也生活過來了,而我的思想追隨他,分享他的快樂就行了。然而現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喚他,覺得沒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著都煩人……

  6月10日

  這本日記剛剛開了頭,就中斷這麼久,只因小莉絲出生了,天天晚上長時間守護朱麗葉;我所能寫信告訴傑羅姆的情況,毫無興趣記在日記裡。

  我要避免許多女人的無法容忍的通病:日記寫過太瑣碎。這本日記,我要當作自我完善的一種手段。

  接下來的好多頁是她的讀書筆記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後,又是她在封格斯馬爾寫的日記:

  7月16日

  朱麗葉生活幸福,她這樣說,看樣子也如此: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懷疑……然而,我在她身邊的時候,這種美中不足、頗不舒服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呢?——也許感到這種幸福大實際了,得來太容易,完全是「特製」的,恐怕要束縛並窒息靈魂……

  現在我不禁叩門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還是走向幸福的過程。主啊!謹防我得到極快就能實現的幸福!教會我拖延,推遲我的幸福,直到您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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