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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唉!不是我杜撰出來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來。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經愛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麼啦?您把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默然不答,低著頭,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過了半晌才終於開口:

  「傑羅姆,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承認,你不那麼愛我了?」

  「因為這不是真的!因為這不是真的!」我氣憤地嚷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你。」

  「你愛我……可你又為我惋惜!」她說道,想擠出個微笑,同時微微聳了聳肩。

  「我不能把我的愛情置於過去。」

  我腳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樣,也必然要過去。」

  「這樣一種愛情,只能與我同生死。」

  「它會慢慢削弱的。你聲稱還愛著的那個阿莉莎,只是存在於你的記憶中了;有朝一日,你僅僅會記得愛過她。」

  「你說這種話,就好像有什麼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愛似的。你這麼起勁地折磨我,難道就不記得你也曾經愛過我嗎?」

  我看見她那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她聲音含混不清,喃喃說道:

  「不,不,這一點在阿莉莎身上並沒有變。」

  「那麼什麼也不會改變。」我說著,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兒來,又說道:

  「有一句話,什麼都能解釋明白,你為什麼不敢說出來呢?」

  「什麼話?」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爭辯,說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樣;我們年齡相差多少還是多少……這工夫,她又鎮定下來,惟一的時機錯過了,我一味爭辯,優勢盡失,又不知所措了。

  兩天之後,我離開了封格斯馬爾,走時心裡對她對我自己都不滿意,還對我仍然稱為「美德」的東西隱隱充滿仇恨,對我始終難以釋懷的心事也充滿怨憤。最後這次見面,我的愛情這樣過度表現,似乎耗盡了我的全部熱情。阿莉莎說的話,我乍一聽總是起而抗爭,可是等我的申辯聲止息之後,她的每句話卻以勝利的姿態,活躍在我心中。唉!毫無疑問,她說得對!我所鍾愛的,不過是一個幽靈了:我曾愛過並依然愛著的阿莉莎,已經不復存在……唉!不用說,我們老啦!詩意消失,面對這種可怕的局面,我的心涼透了;可是歸根結底,詩意消失不過是回歸自然,無需大驚小怪。如果說我把阿莉莎捧得過高,把她當成偶像供奉,並用我所喜愛的一切美化了她,那麼我長時間的苦心經營,最後剩下了什麼呢?……阿莉莎剛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來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樣,但是在這種水平上,就沒有愛她的欲望了。哼!純粹是我的力量將她置於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盡全力追求美德去會她,我現在看來,這種努力該有多麼荒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麼好高騖遠,我們的愛情就容易實現了……然而,從此以後,堅持一種沒有對象的愛,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就是固執,而不是什麼忠心了。忠於什麼呢?——忠於錯誤。乾脆承認自己錯了,不是最為明智嗎?……

  這期間,我接受推薦,要立即進入雅典學院,倒不是懷著多大抱負和興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興,好像一走就全擺脫了。

  法國在希臘雅典設立的學院,派去高等師範學生深造。

  第八章

  不過,我又見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後的事兒了,夏季快要過去的時候。在那之前約十個月,阿莉莎來信告訴我舅舅病故。當時我正遊覽巴勒斯坦,便寫了一封頗長的回信,但是沒有得到回音……

  後來,忘了是借什麼事情,我到了勒阿弗爾,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我知道進去能見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別人。我事先沒有通知一聲,又不願意像普通客人那樣登門拜訪,於是心中遲疑,舉足不前:我進走呢,還是連面也不見一見就走呢?……對,當然不見更好。我只是在林蔭路上走一走,在長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許她還時常去閑坐……我甚至開始考慮留下個什麼標記,能向她表明我到過這裡又走了……我就這樣邊想邊緩步走著,既已決定不見面,內心愴愴的淒苦就化為淡淡的憂傷了。我已經走上林蔭路,怕被人撞見,便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正好沿著田莊大院圍牆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點能俯瞰花園,攀登上去,就看見一名我認不出來的花匠在耙平一條花徑,轉眼他就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柵欄門關著。看家狗聽見我經過,便吠了起來。再走出不遠,林蔭路到頭了,我就拐向右邊,又來到花園的圍牆下,接著想去同我剛離開的林蔭路平行山毛櫸樹林,在經過菜園的小門時,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從小門進花園去。

  小門插著,但是門閂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頭撞開……這時忽聽有腳步聲,我便躲到牆角。

  我看不著是誰從花園裡走出來,但聽聲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聲喚道:

  「是你嗎,傑羅姆?……」

  我這顆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動,喉頭一發緊,連話也講不出來;於是,她又提高嗓門,重複問道:

  「傑羅姆,是你嗎?」

  聽她這樣呼喚我,我的心請激動極了,不禁雙膝跪下。由於我一直沒有應聲,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卻用手臂遮住臉,就仿佛害怕馬上見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則吻遍了她兩隻柔弱的手。

  「你為什麼躲起來呢?」她問道,語氣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別三年,而只有幾天沒見面。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萬分驚訝,只能用疑問的口氣重複她的話……

  她見我還跪在地上,便說道:

  「走,到長椅那兒去。不錯,我就知道還能見你一面。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來這兒,就像今天傍晚這樣呼喚你……你為什麼不應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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