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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是啊,有什麼奇怪的?」

  「我是想,一個聰明的人看慣了精美的讀物,再看這種乏味的東西,難免不倒胃口。」

  「你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她說道。「這是些樸實的心靈,同我隨便聊天,儘量表達明白,我也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們雙方都不會退讓:他們絕不會上美妙語言的圈套,而我讀他們時,也絕不會欣賞低級趣味。」

  「難道你只看這些了嗎?」

  「差不多吧。近幾個月來,是這樣。再說,我也沒有多少看書的時間了。不瞞你說,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從的教我欣賞的偉大作家的書,就感覺自己像《聖經》裡所講的那種人,極力拔高自己的身長。」

  「你讀的是哪位偉大的作家,結果給了你這樣古怪的自我評價。」

  「不是他給了我的,而是我讀的時候自然產生的……他就是帕斯卡爾。也許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

  帕斯卡爾(1623—1663),法國科學家、哲學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煩地打了個手勢。她說話的聲音清亮而單調,就像背書似的,眼睛一直盯著花束,插花擺弄起來沒個完。她見了這個手勢,略停了一下,然後又以同樣的聲調說下去:

  「處處是高談闊論,會人驚訝,費了多大的氣力,只為了證明一點點東西。有時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聲調,是不是來自懷疑,而不是發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沒有那麼多眼淚,說話的聲音也不會那麼顫抖。」

  「這種顫抖和眼淚,才顯出這聲音之美。」我還想爭辯,但是沒有勇氣了,因為在這些話裡,根本見不到我從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愛的東西。這次談話,我是根據回憶如實地記錄下來,事後未作一點修飾或編排。

  「如果他不從現世生活中先排除歡樂,」她又說道,「那麼在天平上,現世生活就會重於……」

  「重於什麼?」我說道,聽了她這種古怪的話不禁愕然。

  「重於他所說的難以確定的極樂。」

  「這麼說你也不相信啦?」我高聲說道。

  「這無關緊要!」她接著說,「我倒希望極樂是無法確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熱愛上帝的心靈走上美德之路,並不是圖回報,而是出於高尚的本性。」

  「這正是隱藏著帕斯卡爾的高尚品質的秘密懷疑論。」

  「不是懷疑論,而是冉森派教義,」阿莉莎含笑說道。「我當初要這些有什麼用呢?」她扭頭看那些書,接著說道:「這些可憐的人,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屬￿冉森派、寂靜派,還是別的什麼派。他們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風吹倒的小草,十分單純,心情既不慌亂,也談不上美。他們自認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銷聲匿跡,才能體現出一點兒價值。」

  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紀法國一度很有影響,後來遭到鎮壓。
  寂靜派信奉神秘主義,教徒可以越過教會,直接與天主對話。

  「阿莉莎!」我高聲說道,「你為什麼要作踐自己?」

  她的聲音始終那麼平靜、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覺得自己這種感歎顯得尤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最後這次拜訪帕斯卡爾,我的全部收穫……」

  「是什麼呢?」我見她住了口,便問道。

  「就是基督的這句話:『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喪命。』至於其餘部分,」她笑得更明顯,還定睛看著我,接著說道,「其實,我幾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處一段時間之後,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種崇高了。」

  我心情這樣慌亂,還能想到什麼回答的話嗎?……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讀所有這些訓誡、這些默禱……」

  「噯!」她打斷我的話,「我若是見到你看這些書,會感到很傷心的!我的確認為,你生來適於幹大事業,不應該這樣。」

  她說得極其隨便,絲毫也沒有流露出她意識到,這種絕情話能撕裂我的心。我的頭像一團火,本想再說幾句話,哭一場:說不定我的眼淚會戰勝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爐上,雙手捧著額頭,呆在那裡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阿莉莎則繼續安安靜靜地整理鮮花,根本沒有瞧見我的痛苦;或者佯裝沒有瞧見……

  這時,午飯的第一次鈴聲響了。

  「無論如何我也趕不上吃午飯,」她說道。「你快去吧。」就好像這純粹是一場遊戲似的,她又補充一句:

  「以後我們接著再談。」

  這場談話沒有接續下去。我總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總碰到事兒,一碰到就十分緊迫,必須馬上處理。我得排隊等待,等她料理完層出不窮的家務,去穀倉監視完修理工程,再拜訪完她日益關心的佃戶和窮人,這才輪到我。剩下來歸我的時間少得可憐,我見她總那麼忙忙碌碌;不過,也許我還是通過這些庸庸瑣事,並且放棄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麼失意。而極短的一次談話,卻能給我更多的警示。有時,阿莉莎也給我片刻時間,可實際上是為了就和一種無比笨拙的談話,就像陪一個孩子玩兒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經心,笑吟吟的,給我的感覺十分遙遠,仿佛與我素昧生平。我在她那笑容裡,有時甚至覺得看出某種挑戰,至少是某種譏諷,看出她是以這種方式躲避我的欲望為樂……然而,我隨即又轉而完全怪怨自己,因為我不想隨意責備別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麼,也不清楚能責備她什麼。

  原以為樂趣無窮的假日,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每一天都極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驚愕地注視著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長居留的時間,也不想減緩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動身的兩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廢棄的泥炭石場。這是秋天一個清朗的夜晚,一點兒霧氣也沒有,就連天邊藍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時也看見了過去最為飄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來,指出我喪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對此我又能怎麼樣呢?」她立刻說道,「你愛上的是一個幽靈。」

  「不,絕不是幽靈,阿莉莎。」

  「那也是個臆想出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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