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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給她回了一封長信,只記得其中這樣一段比較清醒的話:

  我經常感到,愛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質都掛靠在上面;愛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沒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極平常天性的極平庸的境地。正因為抱著與你相會的希望,我才總認為多麼崎嶇的小徑也是正道。

  不記得我在信中還寫了什麼,促使她在覆信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可是,我的朋友,聖潔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天職(在她信中,這個詞下面劃了三條線強調)如果你是我當初認為的那種人,那麼,你也同樣不能逃避這種天職。

  完了。我明白了,確切地說我有預感,我們的通信到此打住,無論多麼狡猾的建議,多麼執著的意願,也無濟於事了。

  然而,我還是懷著深情給她寫長信。我寄出第三封信後,便收到這封短信:

  我的朋友:

  絕不要以為我決意不再給你寫信了,我只是對信沒有興趣了。不過,你的幾封信還是讓我開心,但是我越來越自責,不該在你的思想裡占這麼大位置。

  夏天快到了。這段時間我們就不寫信了,九月份後半個月,你就來封格斯馬爾,在我身邊度過吧。你同意嗎?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把你的沉默視為默許,但願你不給我回信。


  我沒有回信。毫無疑問,這種沉默不過是她給我安排的最後的考驗。經過數月學習和數周旅行之後,我回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時,就完全心平氣和、深信不疑了。

  開頭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情,三言兩語怎麼就能立刻說明白呢?從那時起,我整個兒陷入了悲痛,除了原因,我在這裡還能描繪什麼呢?因為,我未能透過最虛假的外表,感受到一顆還在搏動的愛戀的心,至今我在自身也找不出可以自我原諒的東西,而起初我只見這種外表,認不出自己的女友,便責怪她……不,阿莉莎,即使在當時,我也不責怪你!只是因為認不出你而絕望地哭泣。現在再看你的愛緘默的狡計和殘忍的伎倆,我就能衡量出這種愛的力量,那麼你越是殘酷地傷我的心,我不是越應該愛你嗎?

  鄙夷?冷漠?都不是,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制勝的東西,不是我能與之搏鬥的東西。有時我甚至猶豫,懷疑我的不幸是不是庸人自擾,須知這種不幸的起因始終極其微妙,而阿莉莎始終極其巧妙地裝聾作啞。我又能抱怨什麼呢?她接待我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笑容滿面,更加殷勤和關切:第一天,我差不多被迷惑住了……她換了一種髮式,頭髮平平地梳向後邊,襯得面部線條非常直板,表情也變樣了;同樣,她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粗布料胸衣,極不合體,破壞了她那身段的風韻……,然而歸根到底,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若想彌補,這些都不在話下,而且我還盲目地想,第二天她就會主動地,或者應我的請求改變……我更為擔心的是她這種殷勤關切的態度,這在我們之間是極不尋常的,只怕這是出自決心而非激情,如果冒昧地講,出自禮貌而非愛情。

  晚上,我走進客廳,發現原來的位置上鋼琴不見了,不禁奇怪,便失望地叫起來。

  「鋼琴送去修了,我的朋友。」阿莉莎回答,聲調十分平靜。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孩子,」舅父說道,責備的口氣相當嚴厲。「你一直用到現在,彈著不是挺好嘛,等傑羅姆走了再送去修也不遲,何必這麼急,剝奪我們一大樂趣……」

  「噯,爸爸,」阿莉莎臉紅了,扭過頭去說,「近來鋼琴的音色特別沉濁,就是傑羅姆怕也彈不成調子。」

  「你彈的時候,聽著也不那麼糟嘛。」舅父又說道。

  有一陣工夫,阿莉莎頭俯向暗影裡,仿佛專心計數椅套的針腳,然後她突然離開房間,過了好久才回來,用託盤給舅父端來每晚要服的藥茶。

  第二天,她的髮型未改,胸衣也未換。她和父親坐在屋前的長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趕著做的針線活兒,確切地說是縫補活兒。旁邊一個大籃子,裝滿了舊襪子,她全掏出來,攤在長椅上和桌子上。幾天之後,又接著縫補毛巾、床單之類的東西……她的精神頭兒全用在活兒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盡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這張沒了詩意的面孔,我幾乎認不出了,注視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對我的目光有所覺察,我幾乎驚恐地叫了一聲:

  「阿莉莎!」

  「什麼事兒?」她抬起頭來問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你的心思好像離我特別遠。」

  「不,我就在這兒;不過,這類縫縫補補的活兒要求非常專心。」

  「你縫補這工夫,要我給你念點兒什麼嗎?」

  「只怕我不能注意聽。」

  「你為什麼挑這樣勞神的活兒幹呢?」

  「總得有人幹呀。」

  「有很多窮苦女人,幹這種活兒是為掙口飯吃。你非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活兒,總不是為了省幾個錢吧?」

  她立刻明確對我說,幹這種活兒最開心,好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就不幹別的活兒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說這些情況,溫柔的聲音也從來沒有如此讓我傷心。「我說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兒,你聽了為什麼愁眉苦臉呢?」她那張臉分明這樣說。我的心要全力抗爭,但只能使我窒息,連話都到不了嘴邊了。

  第三天,我們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後,阿莉莎讓我把花兒送到她房間去。這一天,我還沒有進過她的房門。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為當時,我還怪自己不該這樣傷心呢:她一句話,就能驅散我心頭的烏雲。

  每次走進她的房間,我心情總是很激動,不知道屋裡是怎麼佈置的,形成一種和諧而寧靜的氛圍,一看就認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簾和床幃布下藍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麼整齊、潔淨和安謐,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純潔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進屋,發現我從意大利帶回的馬薩喬兩幅畫的大照片,從她床頭的牆上消失了,我感到詫異,正要問她照片哪兒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邊擺她喜愛的書的書架上,發現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們共同看的書慢慢積累來的小書庫,全部搬走了,換上了清一色毫無價值的、想必她會嗤之以鼻的宗教宣傳小冊子。我又猛然抬起頭,看見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錯,她邊笑邊觀察我。

  「請原諒,」她隨即說道,「是你這副面孔惹我發笑,你一看見我的書架,臉就失態了……」

  我可沒有那份心思開玩笑。

  「不,說真的,阿莉莎,你現在就看這些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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