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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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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她是怕我向阿貝爾出示這封信才補充最後這幾行文字。她看出了什麼而起了疑心,才這樣警覺起來了呢?難道她在我的言談話語中,早就看出我朋友出過主意的影子呢?…… 其實從那以後,我感到同他疏遠多了!我們已經分道揚鑣;我已經學會獨自承受折磨我的憂傷的重負,阿莉莎的這種囑咐顯然是多餘的。 一連三天,我一味地抱怨;想給阿莉莎寫信,又顧慮多多,怕爭論起來太認真,申辯起來太激烈,又怕哪個詞用得不當,揭了我們的傷疤而難以醫治了。我的愛情在奮力掙扎的這封信,不知反復寫了多少遍。今天拿起來再看,每次都要流淚,淚水會浸濕我終於決定寄出去的這封信的副本: 阿莉莎!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們倆吧!……你的信叫我心裡難過。對於你的種種擔心,我真希望一笑置之!對,你寫給我的這些,我早就有所感覺,只是不敢承認而已。你把純粹臆想的東西當成多麼可怕的現實,又極力把它加厚隔在我們中間! 如果你感到對我的愛減弱了……噢!這種殘忍的設想,跟我的頭腦不沾邊,也遭到你這封信從頭至尾的否定!那麼,你這種一時的恐懼又有什麼要緊的呢?阿莉莎!我一要講道理,語句就僵硬凍結了,只能聽見自己這顆心在痛苦呻吟了。我愛你愛得太深,就不可顯得機靈;我越愛你,就越不會跟你說話。「理性的愛」,讓我怎麼回答好呢?我對你的愛,是發自我的整個靈魂,怎麼能劃分得開我的理智和感情呢?既然我們的通信為你垢病,既然通信將我們抬得很高,又將我們拋入現實中而遭受重創,既然你現在認為,你寫信只是給自己看的,既然我沒有勇氣再看到一封類似的信,那麼求求你了,我們就暫時停止書信來往吧。 我在信中接著表示不同意她的判決,要求重新審議,懇請她再安排一次會面。而剛結束的這次見面,處處不順,背景條件、配角人物、季節都不利,就連我們熱情洋溢的通信,也沒有慎重地為我們做心理準備。而這一次,我們會面之前要完全保持沉默。我還希望春天,將會面安排在封格斯馬爾田莊,那裡有過去的時光為我辯護,舅父也願意在復活節假日接待我,至於多住些日子還是少住兩天,那就看她高興怎麼樣子。 我主意已定,信一發出去,就專心投入學習中了。 可是還未到年底,我就又見到阿莉莎了:只因近幾個月來,阿什布通小姐身體漸漸不支,在聖誕節前四天去世了。我服兵役回來,就同她住在一起,基本上沒有離開過,是看著她咽氣的。阿莉莎寄來一張明信片,表明她掛念我的哀痛,更切記我們保持沉默的誓願:她趕頭一趟火車來,再乘第二趟火車返回,只來參加葬禮,因為舅父來不了。 送葬幾乎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跟隨靈柩,並排走著,一路上沒有說幾句話。然而到了教堂,她坐到我身邊,有好幾次我覺出,她朝我投來深情的目光。 「就這麼定了,」臨別時她對我說,「復活節前什麼也不談。」 「好吧,可是到了復活節……」 「我等你。」 我們走到了墓地門口,我提出陪她去車站,而她卻一招手叫住一輛車,連句告別的話也沒講就走了。 第七章 「阿莉莎在花園裡等你呢。」舅舅像父親一樣吻了我,對我說道。我是四月底來到封格斯馬爾田莊的,沒有看到阿莉莎立刻跑來迎我,開頭還頗感失望,但是很快又心生感激,是她免去了我們剛見面時的俗禮寒暄。 她在花園裡端。我朝圓點路走去,只見緊緊圍著圓點路的丁香、花揪、金雀花和錦帶花等灌木,這個季節正好鮮花盛開。我不想遠遠望見她,或者說不讓她瞧見我走近,便從花園另一側過去,沿著一條樹枝遮護的清幽小徑,腳步放得很慢。天空似乎同我一樣歡快,暖融融、亮晶晶的,一片純淨。她一定以為我要從另一條花徑過去,因此我走到近前,來到她身後,她還沒有聽見。我站住了……就好像時間也能同我一道停住似的。我心中想道:就是這一刻,也許是最美妙的一刻,它在幸福到來之前,甚至勝過幸福本身…… 我想走到跟前跪下,走了一步,她卻聽見了,霍地站起來,手中的刺繡活兒也失落到地下。她朝我伸出雙臂,兩手搭在我肩上。我們就這樣呆了片刻:她一直伸著雙臂,滿臉笑容探著頭,一言不發,溫情脈脈地凝視我。她穿了一身白衣裙。在她那張有些過分嚴肅的臉上,我重又發現她童年時的笑容。…… 「聽我說,阿莉莎,」我突然高聲說道,「我有十二天假期,只要你不高興,我一天也不多留。現在我們定下一個暗號,標示次日我應該離開封格斯馬爾。而且到了次日,我說走就走,既不責怪誰,也不發怨言。你同意嗎?」 這話事先沒有準備,我講出來更為自然。她考慮了片刻,便說道: 「這麼吧,晚上我下樓吃飯,脖子上如果沒戴你喜愛的那副紫晶十字架……你會明白嗎?」 「那就是我在這裡住的最後一晚。」 「你能那樣就走嗎?不流淚,也不歎息……」 「而且不辭而別。最後一晚,還像頭一天晚上那樣分手,極其隨便,會引你心中犯合計:他究竟明白了沒有?可是第二天早晨,你再找我,就發現我悄然離去。」 「第二天,我也不會尋找你。」 我接住她伸過來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同時又說道: 「從現在起,到那決定命運的夜晚,不要有任何暗示,以免讓我產生預感。」 「你也一樣,不要暗示即將離開。」 現在,該打破這種莊嚴的會面可能在我們之間造成的尷尬氣氛,我又說道: 「我熱切希望在你身邊的這幾天,能像平常日子一樣……我是說,我們二人,誰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再說……假如我們一開始別太急於要談……」 她笑起來。我則補充說: 「我們就一點兒也沒有可以一起幹的事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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