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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收到最後這封信不久;我便從意大利回國,並且立即應徵入伍,派往南錫服兵役去了。那裡我舉目無親,沒有一個熟人;不過獨自一人倒也欣然。因為這樣一來,無論對阿莉莎和我這驕傲的情人來說,情況就更加清楚;她的書信是我的惟一庇護所,而我對她的思念,拿龍沙①的話來講,就是「我的惟一隱德來希②」。

  ①龍沙(1524—1585),法國七星詩社的詩人。
  ②隱德來希:古希臘哲學家亞裡士多德的用語,意為「圓滿」。

  老實說,我輕鬆愉快地遵守相當嚴厲的紀律,什麼情況都能挺住,我在寫給阿莉莎的信中,僅僅抱怨她不在身邊。我們甚至認為,這樣長時間的分離,才是對我們勇氣的應有的考驗。「你呀,從來不抱怨,」阿莉莎給我寫道,「你呀,我也很難想像會氣餒……」為了證明她這話,又有什麼我不能忍受呢?

  我們上次見面一別,將近一年過去了。這一點她似乎沒有考慮,而僅僅從現在才開始等待。於是我寫信責怪她,她卻回信說:

  我不是同你一道遊覽意大利了嗎?忘恩負義!我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你。

  要明白,從現在起一段時間裡,我不能跟隨你了,正因為如此,也僅僅因為如此,我才稱作分離。不錯,我也儘量想像你穿上軍裝的樣子……可是我想像不出來。頂多能想到晚上,你在甘必大街的那間小寢室裡寫信或看信……甚至能想到,不是嗎?一年之後你在封格斯馬爾或者勒阿弗爾的樣子。

  一年!我不計數已經過去的日子,我的希望盯著將來的那一點:看著它緩慢地,緩慢地靠近。想必你還記得,在花園盡頭,牆腳下栽種菊花的那堵矮牆,我們曾冒險爬上去過,你和朱麗葉大膽地往前走,就像直奔天堂的穆斯林教徒;可是我,剛走兩步就頭暈目眩,你在下面就沖我喊:

  「別低頭看你的腳!……往前看!盯住目標!一直朝前走!」最後,你還是爬上牆,在另一頭等我,——這比你的話管用多了——我不再發抖了,也不覺得眩暈了,眼睛只注視著你,跑過去,投入你張開的手臂……

  傑羅姆,如果沒有對你的信賴,那我該怎麼辦呢?我需要感到你堅強,需要依靠你。你可別軟弱。


  我們故意延長等待的時間,這是出於一種挑戰的心理,也許是基於害怕的心理,害怕我們重聚不會那麼完美,我們商定臨近新年那幾天假,我就去巴黎陪陪阿什布通小姐……

  我對您說過:我並不把所有信件照錄下來。下面是我在二月中旬收到的一封信:

  前天我好激動啊,經過巴黎街M書店,看見櫥窗赫然擺著阿貝爾的書:你告訴過我,可我總不相信他會真的出書。我忍不住走進去,但是覺得書名十分可笑,猶豫半晌而沒有對店員講;我甚至想隨便抓一本書就離開書店;幸好櫃檯旁邊有一小摞《狎昵》出售,我無須開口,操起一本,丟下一百蘇就走了。

  我真感激阿貝爾沒有把他的作品寄給我!我一翻閱就會感到丟臉;說丟臉,主要不是指書本身,——我在書中看到的蠢話比下流話多——而是想到書的作者阿貝爾,就是你的好友阿貝爾·沃蒂埃。我一頁頁看下去,並沒有找見《時代》雜誌的批評家所發現的「偉大天才」。在我們勒阿弗爾經常談論阿貝爾的小圈子裡,我聽說這本書非常成功。這種不可理喻的庸俗無聊的才智,被稱作「輕鬆自如」和「優美」;自不待言,我始終持謹慎的態度,只對你談談我的讀後感。至於可憐的沃蒂埃牧師,開頭他挺傷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後來就拿不定主意了,是不是應當引以自豪;周圍的人都極力勸他相信兒子的成功。昨天在普朗蒂埃姑媽家,V太太突然說:「令郎成績斐然,牧師先生,您應當高興才是!」他卻有點惶恐不安,回答說:「上帝啊,我還沒有想到這一步……」「您會想到的!您會想到的!」姑媽連聲說道,她這話當然沒有惡意,不過語氣充滿了鼓勵,把所有人,包括牧師木人全逗笑了。據說報上已經載文,透露他正為一家通俗劇院創作劇本:《新阿拜拉爾》,可是搬上舞臺會怎麼樣呢?……可憐的
阿貝爾:難道這就是池所渴望的成功,並要以此為滿足嗎?

  昨天我閱讀《永恆的安慰》,看到這段話:「凡真正渴求真正永恆的榮耀者,則必放棄世俗的榮耀;凡不能於內心鄙視世俗的榮耀者,則必不會愛上天的榮耀。」由此我想:我的上帝,感謝你選中傑羅姆當此上天的榮耀,而相比之下,另一種榮耀不值一提。

  在單調的營生中,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流逝過去。然而,我的思想只能緊緊抓住回憶或者希望,倒也不怎麼覺得時間過得多慢,時日多麼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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