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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我的頭腦裡和心裡,一切都動搖了。我感到血液擊打著太陽穴。在極度慌亂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阿貝爾,也許他能向我解釋姐妹倆的話為什麼這麼怪……可是我不敢回客廳,怕是我這心慌意亂的樣子,誰都能看得出來。於是我來到外面。花園寒氣襲人,倒使我冷靜下來。我在園中呆了一會兒,夜幕降臨,海霧遮蔽了城市,樹木光禿禿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無限淒涼……這時歌聲響起,一定是圍著聖誕樹的兒童們的合唱。我走進門廳,看見客.廳和前廳的門全敞著;客廳裡空蕩蕩的,只發現姨媽半躲在鋼琴後面,正和朱麗葉說話;客人全擠在前廳的聖誕樹周圍。孩子們唱完讚歌,全體肅靜,站在聖誕樹前邊的沃蒂埃牧師,便開始佈道了。他絕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進行他所說的「撒播良種」。燈光和熱氣讓我感覺不舒服,我還想到外面去,卻忽然瞧見阿貝爾正靠門站著;他在那兒大概有一陣工夫了。他以敵視的眼神注視我,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他就聳聳肩膀。我朝他走過去。

  「笨蛋!」他低聲說道;繼而,又突然說道:「喂!走!咱們出去,這種說教我都聽膩了!」我們一出了門,他見我不說話,只是不安地看著他,便又說道:「笨蛋!其實,她愛的是你,笨蛋!你就不能早點兒告訴我?」

  我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

  「不可能,對不對!你光靠自己,甚至都察覺不出她的感情!」

  他抓住我的胳臂,狠命地搖晃。他咬牙切齒,說話帶著噬噬的顫音。

  「阿貝爾,求求你了,」我由他拖著大步胡亂走著,半晌沒吭聲,也終於聲音顫抖地說道:「先別發這麼大火,還是告訴我怎麼回事兒吧。我什麼也不知道哇。」

  來到一盞路燈下,他突然拉我站住,凝視我的臉;繼而,他又猛地把我拉到一起,頭搭我肩上,嗚咽著咕噥道:「對不起!我也一樣,是個笨蛋;可憐的兄弟,我不比你強,也沒有看出來。」

  流過眼淚,他看來平靜了一些。他抬起頭,又朝前走去,同時說道:「怎麼回事兒?……現在說它還有什麼用呢?我不是跟你說過,今天早晨我同朱麗葉談過了。她簡直美極了,也顯得特別興奮;我還以為是我引起的,其實只是因為談論你。」

  「當時你就沒有明白過來?……」

  「沒有,就是不明白;可是現在,多麼微小的跡象,也都一清二楚了……」

  「你就肯定沒有弄錯?」

  「弄錯!噯!親愛的,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是愛你。」

  「那麼阿莉莎……」

  「阿莉莎犧牲自己。她無意中發現了秘密,就想給妹妹讓位。喏,老弟!按說,這並不難理解……那會兒,我還要同朱麗葉談談,可是,我剛說兩句話,確切地說,她一明白我的用意,就從我們坐的長沙發上站起來,一連說好幾遍:『我早就料到了』,而那聲調卻表明根本沒有料到……」

  「喂!可開不得玩笑!」

  「怎麼這麼說?這件事,我覺得很滑稽……她沖進姐姐的房間。房裡傳出吵鬧聲,我聽了不禁慌了神兒,很想再見見朱麗葉;不料過了一會兒,卻是阿莉莎出來了。她戴了帽子,見到我顯得挺不自然,匆匆打了聲招呼就走過去了……就是這些。」

  「你沒有再見到朱麗葉?」

  阿貝爾遲疑了一下,才說道:

  「見到了。阿莉莎走後,我就推門進去,看見朱麗葉站在壁爐前,臂肘拄在大理石爐臺上,雙手托著下頦兒,正一動不動地照鏡子。她聽見我進去的聲音,頭也不回,只是跺著腳嚷道:「哎呀!別來煩我!」語氣非常生硬,我不好再說什麼就走了。就是這些。」

  「那麼現在呢?」

  「哦!跟你一說,我感覺好多了……現在嗎?跟你說,你要想法兒治好朱麗葉愛情的創傷;在這之前,阿莉莎不會回到你身邊,否則就算我不瞭解她。」

  我們默默地走了許久。

  「回去吧!」他終於說道。「客人現在都走了。恐怕父親在等我了。」

  我們回去一看,客廳裡果然人走空了,在前廳裡,聖誕樹上的禮物拿光了,彩燈差不多全熄了,旁邊只剩下姨媽和她的兩個孩子、布科蘭舅父、阿什布通小姐、我的兩個表姐妹,還有一個相當可笑的人物,我曾見他同姨媽長時間交談,不過這會兒才認出他就是朱麗葉所說的那位求婚者。他的身材比我們每人都高大、健壯,臉色也比我們每人都紅潤,但是頭頂差不多禿了。他顯然來自另一個等級,另一個階層,另一個種族,在我們中間似乎感到自己是異類。他揪著一大撮花白髭胡,神經質地撚來撚去。門廳的燈已經熄滅,但是門還開著,因此,我們倆悄悄地回來,誰也沒有發覺。我一陣揪心,有一種可怕的預感。

  「站住!」阿貝爾說了一聲,同時抓住我的胳臂。

  這時,我們看見陌生人走到朱麗葉近前,拉起她的手;而朱麗葉沒有扭頭看他,但是手卻任由人家握住而未反抗。我的心頓時沉入黑夜。

  「喂,阿貝爾,怎麼回事?」我囁嚅道,就好像我還不明白,或者希望理解錯了。

  「這還用說!小丫頭要抬高身價。」他說道,話語夾著噓音。「她可不肯甘居姐姐之下。天使肯定在上天鼓掌祝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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