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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父第二天就到了,他把女兒的一封信交給我。阿莉莎要晚一天,和普朗蒂埃姨媽一同來。她在信中寫道:

  傑羅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麼遺憾,未能在臨終前對她把話說了,好極大地滿足她的心願。現在,但求她寬恕我!但願從今往後,上帝是我們—人的惟一嚮導。別了,我可憐的朋友。你的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情深的阿莉莎。

  這封信意味什麼呢?她遺憾未能講出來的,究竟是什麼話呢?不就是定下我們的終身嗎?我還太年輕,不敢急於求婚。況且,難道我還需要她的承諾嗎?我們不是已經跟訂了婚一樣嗎?我們相愛,對我們的親友,這不是什麼秘密了。舅父同我母親一樣,都沒有阻撓;情況正相反,他已經把我看成他兒子了。

  沒過幾天便是復活節了,我又到勒阿弗爾去度假,住在普朗蒂埃姨媽家,但是每頓飯幾乎全在舅舅布科蘭家吃。

  菲莉西·普朗蒂埃姨媽,是世上最和善的女人了,然而,無論我還是表姐妹,跟她都不十分親密。她不停地忙忙碌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的動作一點兒也不輕柔,聲音一點兒也不悅耳,就連愛撫我們也粗手笨腳,一天也不分個什麼時候,總憋不住要親熱一通,而對我們來說,她的親熱未免過火。布科蘭舅舅很喜歡她,不過一聽他對她講話的語氣,我們就不難覺出他更喜歡我母親。

  「我可憐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對我說道:「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幹什麼;我要先瞭解你的計劃,再決定我自己做什麼;我若是能幫你什麼忙的話……」

  「我還沒怎麼考慮呢,」我回答說,「看吧,也許去旅行。」

  她又說道:

  「要知道,我家裡,封格斯馬爾那邊,什麼時候都歡迎你。你去那邊,你舅舅和朱麗葉都會高興的……」

  「您是說阿莉莎吧。」

  「可不是嘛!真抱歉……說了你都不會相信,我還以為你愛朱麗葉呢!後來你舅舅告訴我了……還不到一個月呢……你也知道,我很愛你們,可又不大瞭解你們,見面的機會太少啦!……還有,我也不怎麼善於觀察,沒有時間停下來,仔細看一看與我無關的事情。我見你總和朱麗葉一起玩……我就想……她長得那麼美,人又特別喜幸。」

  「對,現在我還願意和她一起玩兒,但我愛的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自己……我呢,你也知道,可以說我不瞭解她;她比她妹妹話少;我想,你挑選她,總是有充分的理由。」

  「噯,姨媽,我並沒有經過挑選才愛她。我從來就沒考慮過有什麼理由……」

  「別生氣,傑羅姆,我跟你說說,沒有惡意……我要跟你說什麼來著,都讓你給弄忘了……唔!是這樣:我想啊,最後當然要結婚了;不過,你還在服喪,現在就訂婚,還不大妥當……再說,你年齡也太小……我想過,你母親不在了,你再一個人去封格斯馬爾,就可能引起閒話……」

  「說得是啊,姨媽,正因為如此,我才說去旅行。」

  「對。我的孩子,這麼著吧,我想我要是去那兒,事情就可能方便多了;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空出來一段時間。」

  「只要我一開口,阿什布通小姐准願怠陪我米。」

  「我就知道她會來,但是光有她還不夠,我也得去……哦!我沒有那種意思,要取代你可憐的母親,」她補充一句,突然抽噎起來:「我可以管管家務……反正,不會讓你、你舅舅和阿莉莎感到我礙事。」

  菲莉西姨媽估計錯了,她認為自己去了怎麼怎麼好,其實,她只會妨礙我。正如她所宣佈的那樣,一進入七月份,她就進駐封格斯馬爾;沒過幾天,我和阿什布通小姐也去了。她藉口幫助阿莉莎料理家務,讓這個十分清靜的住宅回蕩著持續不斷的喧鬧。她為討我們喜歡而大獻殷勤,如她所說「方便事情」,但是殷勤得過分,弄得阿莉莎和我極不自在,在她面前幾乎不吭聲。她一定覺得我們態度很冷淡……即使我們開口講話,難道她就能理解我們愛情的性質嗎?反之,朱麗葉的性格,就容易適應這種過分的親熱;而我見姨媽偏愛小侄女,不免心生反感,也許就影響了我對姨母的感情。

  一天早晨,姨媽收到一封信,她便把我叫到跟前:

  「我可憐的傑羅姆,萬分抱歉;我女兒病了,來信叫我;沒法子,我得離開你們……」

  我滿懷毫無必要的顧慮,跑去問舅父,不知道姨媽走了之後,我該不該留在封格斯馬爾田莊。可是,我剛一開口,舅父便嚷道:

  「我那可憐的姐姐又想出什麼花樣兒,多麼自然的事情不是也搞複雜了嗎?噯!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呢?你差不多不是已經成了我的孩子嗎?」

  姨母在封格斯馬爾只住了半個月,她一走就清靜了,這種極似幸福的靜謐,重又籠罩這所住宅。喪母的哀痛,並沒有給我們的愛情蒙上陰影,只仿佛增添幾分嚴肅的色彩。一種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開始了,我們恍若置身於音響效果極佳的場所,連心臟的輕微跳動都聽得見。

  姨母走後幾天,有一次我們在晚餐桌上談起她——我還記得這樣的話:

  「真忙乎人!」我們說道。「生活的浪濤,怎麼可能沒有給她的心靈留下一點兒間歇呢?愛心的美麗外表啊,你的映像在這裡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這樣講,是想起哥德的一句話,他談論施泰因夫人時寫道:「看看世界在她心靈的映像,一定很美妙。」我們當即排起什麼等級來,認為沉思默想的特質才是上乘。舅父一直沒有插言,這時苦笑著責備我們:

  夏洛蒂·馮·施泰因夫人(1742—1827),哥德少年時的情人。

  「孩子們,」他說道,「哪怕自己的影像破碎了,上帝也能認出來。要注意,我們評價人,不能根據一時的表現。我那可憐的姐姐身上,凡是你們討厭的方面,全都事出有因,而那些事件我非常瞭解,也就不會像你們這樣嚴厲地批評她。年輕時惹人喜愛的品質,到老年沒有不變糟的。你們說菲莉西忙乎人,可是在當初,那完全是可愛的激情,本能的衝動,一時忘乎所以,顯得特別喜幸……我可以肯定,我們當年和你們今天的樣子,沒有什麼大差異。我那時候就挺像你,傑羅姆,也許比我估計的還要像。菲莉西就像現在的朱麗葉……對,長相也一樣……」他又轉身,對大女兒說:「你說話的一些聲調,有時會猛然讓我想起她;她也像你這樣微笑,也有這種姿勢,有時就像你這樣閑坐著,臂時朝前,交叉的手指頂著腦門兒,不過,這種姿勢在她身上很快就消失了。」

  阿什布通小姐朝我轉過身,聲音壓得相當低:

  「你母親,看看阿莉莎,就能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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