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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同她分手,連跳帶顛回到家裡,脫了衣裳便上床躺下,倒不是要睡覺,而是看別人喝咖啡心就煩。我感到自己陷入困境,心中想道:「為了說服他們,我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嗎?對馬爾丹,我本應找出幾條更為有力的論據……還有古斯塔夫!……嗯!華朗坦,他只喜歡瘋子!……他說我『有理性』……真能這樣該多好!我這一整天,除了幹蠢事兒還是蠢事兒。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一碼事兒……我的思想喲,為什麼到這裡停下,把我定住,形成一隻驚恐的貓頭鷹?革命者,說到底,也許我就是,只因太憎惡與其相反的東西了。想要擺脫可悲的境地,又感到自己多麼可悲!居然不能讓人理解……然而我對他們講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也深受其苦。我真的深受其苦嗎?我敢發誓!有時候,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事,要怪什麼人……就覺得我是在同自己的幽靈搏鬥,覺得自己……上帝啊!我的上帝,這種情況實在難以忍受,別人的思想比物質還要遲鈍。每人的思想,你只要觸碰,似乎就要受到懲罰,猶如夜間的女鬼附在你肩上,吸你的血,把你弄得越虛弱她就壓得越重……現在我開始尋找思想的等同物,以便向別人解釋得更清楚。我不能停止;反思回顧;這種暗喻很可笑;我指責別人的所有那些病症,在我描繪的過程中,卻逐漸纏到我身上;這種痛苦,我非但未能賦予別人,反而全留給自己了。此刻我覺得,這種病痛感又加劇了我的病痛,而別人呢,歸根結底,他們也許沒有病。這樣說來,他們不感到痛苦也是對的,我沒有理由責備他們;然而,我跟他們一樣生活,這樣生活又感到痛苦……噢!我這頭腦一籌莫展!我要引起別人惕厲不安——為此費了多大心思——可我只引起自己坐臥不寧……咦!一句妙語!記下來。」

  我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紙,又點亮蠟燭,簡單寫下這樣幾個詞:「迷上自己的不安。」

  我又吹熄蠟燭。

  「……上帝啊,我的上帝!入睡之前,還有一小點我要討求一下……人產生一個小小的念頭……本來也可以置於腦後……嗯!……什麼?……沒什麼,是我在說話;我說本來也可以置於腦後……嗯!……什麼?……哦!我差點兒睡著了……不行,還要想想這個正在脹大的小小念頭;我沒有很好抓住這種進展;現在,這個念頭變得非常龐大……還捉住了我,以我為生,對,我成了它的生存手段;它這麼沉重,我必須在世上介紹它,代表它。它抓住我,就是要我拖它行於世。它同上帝一樣沉重……真倒黴!又來一句妙語!」

  我又抽出一張紙,點燃蠟燭,寫道:

  「它必然脹大而我縮小。」

  「這在聖約翰身上就有……唔!趁我還沒睡……」於是,我又抽出第三張紙……

  「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噯!管它呢;頭這麼疼……不行,想法一撂下就會消失,消失……那我就會疼痛,如同安了一個木制假腿……假腿……想法不翼而飛:還能感覺到,想法……想法……人一重複說的話,就是要睡著了;我再重複:假腿,假腳……假……哎呀!我沒有吹滅蠟燭……哪兒的話。蠟燭吹滅了嗎?……當然了,既然我睡了。況且,于貝爾回來的時候,蠟燭還沒有吹滅呢;……可是安棋爾硬說沒有……正是那會兒,我向她提到假腿;因為假腿插進了泥炭地裡;我向她指出,她永遠也跑不快了;我還說,這一片地鬆軟得很!……沼澤路——不是這碼事兒!……咦!安棋爾哪兒去了?我開始跑快一點。真倒黴!陷得這麼厲害……我永遠也跑不快了……船在哪兒呢?找到地方了嗎?……我要跳了……嗨喲!嘿!好傢伙!……」

  「安棋爾,您若是願意的話,咱們就乘這條船游一遊。我只想指給您看看,親愛的朋友,這裡只有囗和石鬆,小眼子草……而我兜裡什麼也沒有帶,只有一點兒麵包渣兒喂魚……咦?安棋爾又哪兒去啦?親愛的朋友,您今天晚上是怎麼了,動不動人就沒了呢?……真的,親愛的,您整個人兒化為烏有!安棋爾!安棋爾!聽見了嗎?唉,聽見了嗎?安棋爾!……難道您這樣就沒了,只剩下這枝睡蓮(我使用這個詞的含義,今天很難確定),要我從河面撈上來……怎麼,這純粹是絲絨啊!完全是地毯;這是塑料地毯!……為什麼總坐在上面呢?手這樣抓著兩根椅子腿。總得想法兒從桌椅下爬出來!……還要接待主教大人呢……這裡憋悶,更呆不得……哦,于貝爾的肖像。他真是春風得意……太熱了,咱們打開房門。另一間屋子,還要像我意料中的情景;不過,于貝爾的像畫得糟糕;我還是喜歡另外那幅;這幅好似個排風扇;我敢保證!活脫一個排風扇。他為什麼開玩笑呢?……咱們走吧。來,我親愛的朋友……咦2安棋爾又哪兒去啦?剛才我還緊緊拉著她的手呢;她一定是溜進走廊,去收拾旅行箱了。她本可以把火車時刻表留下……噯,別跑這麼快呀,我怎麼也跟不上您。噢!糟糕!又是一扇關閉的門……幸好這一道道門很容易打開,我隨手「啪」地關上門,免得讓主教大人抓住。我覺得他鼓動起安棋爾的所有客人來追我。這麼多呀!這麼多呀!文學家……啪!又是一道關著的門。啪!噢!難道我們永遠也走不出去嗎,出不了這走廊!啪!沒完沒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兒了……現在我跑得真快!……謝天謝地!這裡沒有門了。于貝爾的畫像沒有掛好,要掉下來了;他一副嘲笑的樣子……這間屋實在太小,甚至可以用上『狹窄』這個詞:人全進來,怎麼也裝不下。他們就要到了……我喘不上氣兒啦!啊!要從窗戶進。我也要隨手關上窗戶;我得狠下心,連臨街陽臺的窗板都關上。咦!這是條走廊!哎呀!他們來了: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簡直瘋了……我感到窒息!」

  「睡蓮」一詞另有「仙女」、「美女」等意思。

  我醒來,出了滿身大汗:被子掖得太嚴,就像繩索一般緊緊捆住我,綁得很緊,仿佛死沉的重物壓在胸口。我猛一用勁兒,將被子掀起來,接著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間的空氣圍住我:均勻呼吸……涼爽……淩晨……玻璃窗發白了……這一切應當記錄下來;魚缸,同房間其他什物混淆……這時我渾身發抖;我心想,恐怕要著涼;肯定要著涼。於是,我哆哆嗦嗦下床,拾起被子,拉上床,又乖乖地掖好它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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