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田園交響曲 | 上頁 下頁
十六


  「不錯,人往往把世間醜化了。」我心慌意亂。如果想這樣奔瀉,我著實害怕,想扭轉又難以得手。她似乎就等著我這樣說,立刻抓住話頭,就像抓住了鏈條的主要環節:

  「好啊,」她高聲說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惡。」

  我們繼續快步朝前走,好一陣工夫誰也沒有說話。我感到我本來可以對她講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麼話語,殃及我們二人的命運。我又想起馬爾丹對我說過,經過治療她可能恢復視力,心裡就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問您,」她終於又說道,「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無疑,她問要鼓起全部勇氣,我聽也要鼓起全部勇氣。然而,我怎麼能預見她苦苦想的問題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嗎?」

  這場對話,不知道是她還是我感到壓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們總得談下去。

  「不,熱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極特殊的情況。盲人生的孩子,毫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來。我本想反過來問她為什麼要問我這事兒,但又沒這個勇氣,便笨拙地補充一句:

  「可是,熱特律德,要先結婚才能生孩子呀。」

  「別對我講這種話,牧師。我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按照情理對你這樣講,』哦分辯道,「不過,人類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實上自然法律卻允許。」

  「您可常對我講,上帝的法則就是愛的法則。」

  「這裡所說的愛,已不是一般人所講的,而是慈愛。」

  「這麼說,您愛我是慈愛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嗎,我的熱特律德。」

  「那麼您就承認,我們的愛脫離上帝的法則啦?」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噯!您完全清楚,用不著我講。」

  我想拐彎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論證潰不成軍,這顆心敗退下來。我氣急敗壞,還是高聲說:

  「熱特律德……你認為你的愛有罪嗎?」

  她立刻糾正:

  「是我們的愛……我想我應當這樣看。」

  「怎麼樣呢?」

  我忽然發覺,我的聲調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卻一口氣把話說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捨對您的愛。」

  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起初我頗為猶豫,要不要記述下來……我想不起這次散步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我緊緊挽住她的胳臂,我們腳步匆急,仿佛是在逃跑。我的靈魂已經出殼,路上哪怕踩到一個小石子,我覺得我們也會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馬爾丹又來了。熱特律德可以動手術。魯大夫肯定了這一點,並要求把她交給他一段時間。我固然不能反對這種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慮一下,容我慢慢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我的心本應高興得跳起來,卻感到沉重,有一種無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熱特律德有望恢復視力,我頓時就洩氣了。

  5月19日夜

  我又見到了熱特律德,卻隻字沒有向她提起這事兒。今天晚上,我趁「穀倉」客廳無人,便上樓溜進她的房間。屋裡只有我們二人。

  我長時間緊緊摟著她。她沒有一點抵制的動作,後來她朝我抬起頭,我們的嘴唇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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