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田園交響曲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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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1日 熱特律德昨天住進洛桑醫院,大約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懷著極度的惶恐等她歸來。馬爾丹要送她回來。熱特律德要我答應住院期間不去看她。 5月22日 馬爾丹來信說:手術成功。感謝上帝! 5月24日 迄今為止,她看不見我而一直愛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見我了,這個念頭令我坐立不安,簡直難以忍受。她會認出我來嗎?有生以來,我頭一回對著鏡子惴惴不安地詢問。假如我感覺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麼寬容,那麼深情,我該怎麼辦呢?主啊,有時候覺得,為了愛您,我需要她的愛。 熱特律德應當明天回來。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現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讓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並和孩子一道準備慶賀她出院歸來。 5月28日 加斯帕爾和夏洛特去樹林和牧場,采來所能尋到的野花。老女傭羅莎莉做一個特大號的蛋糕,薩拉則別出心裁用金箔來裝飾。我們等她中午回來。 為了消磨等待的這段時間,我就坐下來寫點兒日記。現在11點鐘了,我不時地抬頭張望大路,看看有沒有馬爾丹馬車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沒有前去迎候,這樣好些,要照顧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單獨去迎接。我的心卻沖出去了……啊!他們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設想的黑夜!可憐可憐吧,主啊,可憐可憐吧!我情願割捨對她的愛,主啊,千萬別讓她死去! 我這樣擔心完全有理由!她幹了些什麼?她到底要幹什麼呀?阿梅莉和薩拉回來告訴我,她們一直送她到「穀倉」門口,德·拉·M在那裡等候。可是,她還要出門……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緒。別人向我講的情況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頭腦亂成一團麻……德·拉·M小姐的園丁把她救回「穀倉」,她已不省人事。園丁說他望見她沿著河邊走,接著過花園橋,接著俯下身,接著就不見人影了;不過,起初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沒想到她會掉進河裡,也就沒有跑過去;她被水流沖到小閘門附近,才被園丁撈起來。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時,她還沒有蘇醒過來,至少是又昏迷過去了,因為事後立即搶救,她還是醒來一會兒。謝天謝地,馬爾丹還沒有離開,他也不明白她何以這樣麻木呆滯,問她什麼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點也聽不見,或者決意不開口。她的呼吸還非常急促,馬爾丹怕她肺充血,給她塗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並答應明天再來。事情糟就糟在開頭只顧搶救,沒有及時把濕衣服換下來,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惟獨德·拉·M小姐能從她口中問出幾句話,認為她是要摘河岸這邊盛開的勿忘我花,還不大會估計距離,或者把漂浮的一層花當作實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這話就好了,確信這純粹是個意外事件,我這顆心就會卸下沉重的負擔!吃飯的時候還那麼歡快,只是她臉上總掛著笑容有點怪,令我隱隱不安;那是一種勉顏的笑,我從未見過,就竭力認為是她恢復視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淚珠,從眼中流到臉上,相比之下,別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沒有加入大家的嘻笑!看樣子她發現了什麼秘密,假如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就會告訴我了。她幾乎不講話,但這不足為奇,周圍如有別人,而且吵吵鬧鬧,她往往一聲不吭。 主啊,我懇求您:請允許我同她談談吧。我需要瞭解情況,否則,往後叫我怎麼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尋短見,是不是恰恰因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麼呢?親愛的朋友,您究竟瞭解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隱瞞了什麼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兩小時,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那額頭、那慘白的面頰、那緊閉的秀目——仿佛閉而不視一種無名的憂傷——注視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頭上的濕發,同時傾聽她那不均勻而困難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穀倉」,忽見路易絲小姐打發人來叫我。熱特律德這一夜過得比較安穩,終於脫離了呆滯的狀態。她見我進屋,還沖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還不敢盤問她,而她也肯定怕我發問,就搶先說話,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種小藍花叫什麼來著?是天藍色的花,我在河邊想採摘。您比我靈活,能替我采一束來嗎?采來就擺在我床前……」 她說話的輕快聲調不免做作,令我難受,無疑她也感覺到了,便轉而嚴肅地補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說話。您去替我采那種花,好嗎?過一會兒您再來吧。」 然而,一小時之後,我給她采來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絲小姐卻對我說,熱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見我。 今天晚上,我又見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墊,她靠在上面,幾乎坐起來了。新梳的髮辮盤在頭上,插著我給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發燒了,看來喘氣很急促,她的手滾燙,握住我伸過的手。我就佇立在她身邊。 「牧師,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過去了。今天上午,我對您說了謊話……其實並不是要採花……如果現在我向您承認我要自殺,您會原諒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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