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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5月8日

  昨天,馬爾丹從拉紹德封來了。他用驗眼鏡仔細檢查了熱特律德的雙眼。他對我說,他同洛桑的眼科專家魯大夫談過熱特律德的情況,還要把這次檢查的結果告訴魯大夫。兩位醫生一致認為,熱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動手術。不過我們商量好,沒有更大的把握,對她本人絕口不提。馬爾丹去同魯大夫作出診斷再來通知我。這種希望可能轉瞬即逝,那又何必讓熱特律德空歡喜呢?——何況,她現在這樣不是很幸福嗎?……

  5月10日

  復活節那天,雅克和熱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見面了——至少是雅克又見到熱特律德,同她說了話,也只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兒。他並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激動,我也再次確信,儘管去年臨行前,熱特律德明確對他說過這種愛沒有希望,他的愛若真是特別熾熱,就不會這麼容易壓下去了。我還注意到,現在他對熱特律德稱呼「您」了,這樣當然很好;我並沒有要求他這樣做,見他自己就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很高興。無可否認,他身上有不少優點。

  然而,我還有疑慮,雅克不會沒有經過思想鬥爭,就這樣順從了。糟糕的是,他強加給自己心靈的約束,現在他認為可取,就會希望強加到所有人頭上;最近同他討論,我就感覺到這個問題,並在前面記述下來。拉羅什富科不是說過,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騙嗎?自不待言,我瞭解雅克的脾氣,知道他越辯論越固執,就沒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羅什富科的話。不過,我碰巧在聖保羅的書中(我只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較量),找到了反駁他的話,當天晚上在他房間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不吃東西的人不要評論吃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接待了吃的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二節。)

  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公爵,散文作家著有《回憶錄》和《箴言錄》。

  我本可以再抄上後面這句話:「我從主耶穌那裡知道並深信,沒有什麼東西本身是不潔的,只是對認為它不潔的人,一件東西才是不潔的。」但是我未敢抄上,惟恐雅克頭腦裡掠過妄測之念,推想我對熱特律德存心不良。顯然這裡講的是食物,不過,《聖經》中許多段落不是可做出兩三種解釋嗎?(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面餅倍增的奇跡;迦南婚宴上的奇跡,等等。)這裡不是鑽牛角尖,這句的確含義深遠:規定約束的不應是法律,而應是愛德,因此,聖保羅又趕緊強調:「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傷心,那麼你就沒有遵循愛德。」只因缺少愛德,魔鬼才襲擊我們。主啊!從我心中排除不屬￿愛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該向雅克挑戰,次日,我在我的書案上發現我的那張字條,只見雅克在背後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為之捨命的那個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十五節。)

  均為耶穌顯聖的故事,他用幾個面餅和幾條魚,讓數千人果腹還有剩餘;他在婚宴上變水為酒。

  這一章我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爭論的開端。然而,我怎麼能用這種種困惑擾亂,用這重重烏雲遮蔽熱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導她,並讓她相信,惟一的罪惡,就是侵害別人的幸福,或者損害我們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於門外,他們無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憐的阿梅莉。我不斷勸說推動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錯,我想把每個人都舉到上帝那裡。可是她總是躲躲閃閃,自我封閉,就像有些花朵見不得一點陽光。她見到什麼都不安,都傷心。

  「有什麼辦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來沒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諷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養,我才不致於亂了方寸!然而,我覺得她應當明白,這樣含沙射影觸及熱特律德的殘疾,會給我造成特別的傷害。而且,她還讓我感覺到,我在熱特律德身上特別讚賞,無非是那種無止境的寬厚:我從未聽她講過半句怨恨別人的話。我不讓她知道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兒。

  幸福的人以愛的輻射,向周圍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圍,則是一片黝暗和沮喪。阿米埃爾大約這樣寫道:他的靈魂射出黑光。我訪貧問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後,天黑回到家中,有時疲憊不堪,內心多麼渴望得到休息、關愛的熱情,可是到家裡聽見,往往是愁苦、非難和爭執,相比之下,我寧願到外面去受那寒風冷雨。我們家的老傭人羅莎莉一向固執己見,而阿梅莉又總想逼她退讓,我知道老女傭不見得全錯,女主人也不見得全對。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爾頑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總那麼喊叫,聲音壓低一點兒,難道效果就差了嗎?叮囑、警告、訓斥簡直太多了,就跟海灘上的卵石一樣失去棱角,孩子們不怎麼在乎,倒吵得我難以安生。我還知道,小兒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鬧至少得到母親的支持),他一哭起來,母親或薩拉就趕緊跑過去,不停地哄他,這不等於鼓勵他哭鬧嗎?我確信什麼時候趁我不在家讓他哭個夠,弄幾次他就不會總那麼哭了。可是我知道,她們准會急忙跑過去。

  阿米埃爾(1821—1881),瑞士法語作家。他在《日記》中詳細分析了他面對生活的不安和畏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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