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田園交響曲 | 上頁 下頁


  馬爾丹還對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說,他認為創造靈感直接來自勞拉·布裡奇曼的事例,還答應立刻給我寄來一本。果然,四天之後,我收到了《爐邊蟋蟀》一書,懷著濃厚的興趣看了。這個故事偏長,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個失明的姑娘,他父親,一個窮苦的玩具製造商,竭力讓她生活在舒適、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藝術,就在於讓人把虛假當成虔誠,謝天謝地!我對待熱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馬爾丹來看我的次日,我就開始實施他介紹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現在我後悔沒有像他建議的那樣,把熱特律德的頭幾步記錄下來: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著,領她走在這條昏黑的路上。頭幾周,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耐心,因為,這種啟蒙教育不僅費時間,還給我招來責備。說起來叫我心裡難過,那些責備的話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過,我在這裡提及,心中未存半點怨恨之意——我鄭重地表明這一點,以後她看了我這些記錄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之後,立刻教育我要寬恕別人的冒犯嗎?)進而言之,我聽了她的責備感到最難受的時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熱特律德身上花那麼長時間。我主要責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錯,這種缺乏信心的態度令我難受,然而並沒有使我氣餒。我經常聽她嘮叨:「你若是真能幹出點名堂來……」她堅持認為我肯定徒勞無功;因此,她自然覺得我不值當為此消耗時間,還不如幹點別的什麼。每次我訓練熱特律德的時候,她總找藉口來打擾我,不是有什麼人等我去見,就是有什麼事等我去辦,說什麼我該見別人的時間用在這女孩身上了。總之,我認為是母親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聽她這樣說:「你自己的孩子,哪個也沒有這麼精心過。」的確如此,我固然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認為他們用不著我多操心。

  亡羊喻,事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耶穌用牧人尋回迷途的羊打比喻,勉勵弟子去拯救迷途的人。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詡,但是最難接受亡羊喻,他們始終不能領悟,每只羊單獨離開羊群,在牧人看來,可能比整個羊群還要寶貴。請看這樣的話:「一個人如有百隻羊,走大一隻,他不是要將九十九隻羊丟在山上,去尋找那只迷途的羊嗎?」這樣閃著慈悲光輝的話,那些所謂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諱,他們就肯定要斷言是極不公正的。

  熱特律德臉上初綻的笑容,給我以極大的安慰,百倍地回報了我的苦心。因為,「這只羊如果找到,我實話告訴你們,它給牧羊人帶來的快樂,要超過其他九十九隻從未迷失的羊。」對,我也要實話實說,一天早晨,我看見熱特律德雕像般的臉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開了竅兒,對我多日用心教給她的東西開始產生興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中,這是我哪個孩子的笑容都從未產生的效果。

  引耶穌的話,見《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那天是3月5日,我當作一個生日記下這個日期。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改容。她的臉突然「活了」,仿佛豁然開朗,就好像拂曉前的紫紅色曙光,將阿爾卑斯高山從黑夜里拉出來,映照得雪峰微微顫動,不啻一種神秘的色彩;我還聯想到天使降臨、喚醒死水的貝塞斯達水池。看見熱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陣狂喜,覺得此刻降臨到她身上的,恐難說不是愛而只是智慧。於是我萬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麗的額頭,心想這是獻給上帝的一吻。

  據《約翰福音》第五章記載,耶路撒冷有一水池,天使每天降臨攪動池水,第一個下去的人百病可治。

  這種教育起步難,只要初見成效,進步就特別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們走過的道路:有時我就覺得熱特律德往前跳躍,好像不在乎什麼方法了。還記得開頭階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質,輕視其種類,如冷熱、苦甜、粗糙、柔輕、輕重……繼而是動作,如挪開、靠攏、抬起、交叉、放倒、捆結、分散、收攏,等等。過了不久,我就什麼方法也不用了,乾脆同她交談,不大考慮她是不是總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誘導她隨便問我什麼。毫無疑問,在我離開的時候,她的頭腦還繼續活動,因為我每次再見到她都很驚訝,感到把她同我隔開的黑夜之牆變薄了。我想事情就應當這樣:天氣轉暖,春天步步進逼,終要戰勝冬季。積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讚歎不已:看表面還是原樣,而下面卻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總要產生錯覺,明確對我說:積雪一直沒什麼變化;殊不知看著還很厚,下面已經化了,突然間會一處處崩坍,重又顯露出生命。

  我擔心熱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樣,終日守著爐火,身子會虛弱下去,就開始帶她到戶外走走。不過,只有扶著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驚恐萬狀,在她能夠向我說明之前,我就看出來她從未到過戶外。我在那間茅舍碰見她時根本沒人管,只給她點吃的,維持她不死,我還真不敢說是幫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於那間小屋的四壁,她從未出去過。夏天,房門敞著,外面是廣闊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爾到門口呆一呆。後來她告訴我,她聽見鳥兒叫,還以為純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臉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愛撫一樣,況且,她也沒有細想,只覺得熱空氣暖人,就跟爐火能燒開水一樣極其自然。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理會,對什麼也不關心,完全處於麻木狀態,直到我開始照顧她為止。還記得她聽我說那些輕柔的歌聲是活物發出來的,簡直興奮不已,認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發大自然的各種快樂。(從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頭語:我像鳥兒一樣快樂。)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賞鳥兒歌唱的絢麗景象,就不免傷感起來。

  「世間真的像鳥兒唱的那麼美嗎?」她問道。「為什麼別人不說得再明白點兒呢?為什麼您不對我說一說呢?您是想我看不見,泊讓我難過嗎?您這麼想就錯了。烏兒的歌盧,我聽得很真切,覺得完全明白它們說的什麼。」

  「看得見的人,倒不如你聽得那麼明白,我的熱特律德。」我對她這樣講是想安慰她。

  「別的動物怎麼不歌唱呢?」她又問道。她的問題有時出乎我的意料,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於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貼近大地的動物越沉重,也越悲傷。我設法讓她明白這一點,並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戲。

  這又引起她發問:鳥兒是不是惟一會飛的動物。

  「蝴蝶也會飛。」我回答。

  「蝴蝶歌唱嗎?」

  「它們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快樂,」我又說道。「快樂用鮮豔的顏色寫在彩翼上……」接著,我就向她描繪蝴蝶斑瀾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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