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田園交響曲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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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莉倒是再也沒有發一點怨言,夜裡她大概考慮過,決定接受這副新擔子,照料起來甚至顯出點兒樂趣,我看見她給熱特律德收拾完了,臉上有了笑容。我給盲女剃禿的頭上塗了油膏,給她戴上一頂白布軟帽;阿梅莉拿薩拉舊外衣和乾淨的內衣,把她那身肮髒的破衣裳換下來,扔進火爐裡燒掉。這個孤女的真名實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無從打聽,就由夏洛特起了熱特律德這個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贊同。看來她比薩拉年齡略小,穿上薩拉一年前脫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須承認,頭幾天我深感失望。我給熱特律德設計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實卻迫使我放棄了幻想。她那張遲鈍的臉表情木然,確切地說毫無表情,使我的好心徹底冷了。她終日守著爐火,處於防衛狀態,一聽見我們的聲音,尤其聽見有人走近,她那張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說一有表情,必定是敵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說話、溝通,她就像動物一樣哼哼,嗷嗷叫起來。她這種氣惱的態度,直到要吃飯的時候才停止。她撲向我親自端給她的飯菜,形同牲口,貪吃的樣子難看極了。常言道以心換心,我面對這顆頑固拒人的心靈,覺得萌生了厭惡之感。不錯,老實說,開頭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對她失去興趣,後悔一時衝動,真不該把她帶回家來。還有一個情況損傷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見我難以掩飾的情緒,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熱特律德成為我的包袱;在家裡時時令我難堪,就越發關心照料這孩子了。 我正處於兩難境況的時候,住在特拉維谷村的友人馬爾丹大夫,借巡診之機前來看我。他聽了我的介紹,對熱特律德的狀態很感興趣,開頭十分驚訝,女孩僅僅雙目失明,何以處於如此愚昧的狀態。於是,我就向他解釋,她本身有這種殘疾,而惟一照管她的那個老太太又是個聾子,從來不跟她講話,結果可憐的孩子一直處於無人過問的境地。馬爾丹大夫便勸道,既然是這種情況,我就不該喪失希望,只是想幹好而不得法兒而已。 「你還沒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動工蓋房子,」馬爾丹說道。「想想看,這顆靈魂還是一片混沌,連起碼的輪廓都沒有形成。先得把吃東西的幾種感覺聯繫起來,就像貼標簽那樣,每種感覺配上一種聲音、一個單詞,你不厭其煩,反反復複對她說,然後設法讓她重複。 「千萬不要操之過急,每天按時教她,每次不要拖長時間……」 他詳詳細細地向我介紹了這種方法,然後又說道: 「其實,這種方法一點也不神秘,絕不是我的發明,別人已經採用過了。你忘了嗎?我們一起修哲學那時候,老師談到孔狄亞克①和他那活動雕像,就說過一個類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說道:「要麼就是後來,我在一本心理雜誌上看到的……不管怎麼說吧,反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連名字我都還記得,那女孩比熱特律德還要不幸,不但雙目失明,還又聾又啞,不知由英國哪個郡的一位醫生收養了,說起來那還是上個世紀中葉的事兒。她的名字叫勞拉·布裡奇曼。那醫生寫了日記,記錄了孩子的進步,至少記錄了開始階段,他教她學習的種種努力,你也應當寫那樣的日記。那醫生讓孩子輪番觸摸兩對小東西:根別針和支筆,就這樣一連幾天,幾星期,然後拿來印有盲文的一張紙,讓她摸紙上突起的兩個英語詞:pin和pen。訓練幾周也沒有一點收效。那軀體是仿佛沒有靈魂。然而,醫生並不喪失信心。他敘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兒上的一個人,在黑洞洞的深井裡拼命搖動一根繩子,希望井下遲早有一隻手抓住。』因為,他一刻也不懷疑深井下有人,那人遲早會抓住繩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見勞拉木然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我敢說在那種時刻,醫生眼裡一定湧出感激和愛的淚水,他一定跪下來感謝上帝。勞拉猛然明白了醫生對她的期望:她得救啦!從那天起,她專心致志地學習,進步特別快,不久就能自學了,後來還當上一所盲人學校的校長——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個人……還有不少事例,近來報章雜誌連篇累牘地報道,都爭相表示驚訝,說是這種人還能得到幸福,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少見多怪。其實,生來與外界隔絕的人都是幸福的,他們一有了表達能力,當然要講述他們的幸福了。記者們自然聽得人了迷,便引出一條教訓: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還有臉抱怨……」 ①孔狄亞克(1714-1780),法國神父,哲學家,著有《感覺論》。 講到這裡,我就同馬爾丹爭論起來,反對他的悲觀主義,絕不同意他似乎要表達的觀點:歸根結底,感官只能給人增添煩惱。 「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分辯說,「我只是想說明,人的靈魂更容易,也更願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與和諧,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烏煙瘴氣、百孔千瘡的放蕩和罪惡。正是這五種感官向我們提供情況,有助於我們放蕩和做惡。因此我認為,維吉爾的話『自知其善』不如改為『不知其惡』,而『其樂無窮』①,這就教導我們: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惡,那該有多幸福啊!」 ①原文為拉丁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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