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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博加日說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沒有把夏爾置於腦後,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原先跟他那麼親熱,現在對他卻興味索然,這該如何解釋呢?看來,我的心思與情趣大異於去年了。老實說,我對兩座農場的興趣,已不如對雇工的興趣那麼濃了。我要同他們交往,夏爾不離左右就會礙手礙腳。因此,儘管一想起他來,往日的激動情懷又在我心中蘇醒,但是看到他的歸期日近,我不禁有些擔心。

  他回來了。啊!我擔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納爾克否認一切記憶義多有見地!我看見進來的不是原先的夏爾,而是一位頭戴禮帽、樣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他的變化多大啊!我頗為拘束,發窘,但是見他與我重逢的那種喜悅,我對他也不能太冷淡;不過,他的喜悅也令我討厭,樣子顯得笨拙而無誠意。我是在客廳裡接待他的,由於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燈來,我發現他蓄起了頰髯,不覺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談話相當無聊;我知道他要呆在農場,自己乾脆不去了,在將近一周的時間裡,我埋頭研究,並泡在客人中間。後來我重新出門時,馬上又有了新的營生。

  樹林裡來了一批伐木工。每年都賣一部分木材。樹林等分十二塊,每年都能提供幾棵不再生長的大樹,以及長了十二年可作燒柴的矮樹。

  這種生意冬季成交,根據賣契條款,伐木工必須在開春之前把伐倒的樹木全部運走。然而,指揮砍伐的木材商厄爾特旺老頭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樹木還橫七豎八地堆放著,而在枯枝中間又長出了細嫩的新苗;伐木工再來清理的時候,就要毀掉不少新苗。

  今年,買主厄爾特旺老頭馬虎到了令我們擔心的地步。由於沒有買主競爭,我只好低價出手。他這樣便宜買下了樹木,無論怎樣都保險有賺頭,因而遲遲不開工,一週一周拖下來;一次推託沒有工人,還有一次藉口天氣不好,後來不是說馬病了,有勞務,就是說忙別的活……花樣多得很,誰說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一棵樹還沒有運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發雷霆了,而今年我卻相當平靜;對於厄爾特旺給我造成的損失,我並不佯裝不見;然而,樹林這樣破敗蕪雜卻別有一番風光,我常常興致勃勃地去散步,窺視獵物,驚走蝗蛇,有時久久坐在一根橫臥的樹幹上;樹幹仿佛仍然活著,從截面發出幾根綠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爾特旺突然決定派人。一共來了六個,稱說十天完工。採伐的地段幾乎與瓦爾特裡農場相接;我同意從農場給伐木工送飯,以免他們誤工。送飯的人叫布特,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丑,爛透了被軍隊開出來的——我指的是頭腦,因為他的身體棒極了。他成了我喜歡與之交談的一個雇工,而且我不用去農場就能同他見面。其時,我恰巧重新出來遊蕩;一連幾天,我總是在樹林裡勾留,用餐時才回莫裡尼埃爾,還經常誤了吃飯的時間。我裝作監視勞動,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瞧那些幹活的人。

  厄爾特旺的兩個兒子時而來幫這六個人幹活,大的二十歲,小的十五歲,他們身體挺拔,一臉橫肉,臉型像外國人。後來我還真聽說他們母親是西班牙人。起初我挺奇怪,那女人怎麼會來此地生活。不過,厄爾特旺年輕時到處流蕩,四海為家,很可能在西班牙結了婚。由於這種緣故,本地人都藐視他。還記得我初次遇見厄爾特旺家老二時正下著雨。他獨自一人,仰臥在柴垛碼得高高的大車上,埋在樹枝中間高唱著,或者說以嚎代唱;歌曲特別怪,我在當地聞所未聞。拉車的馬識途,不用人趕,逕自往前走。這歌聲使我產生的感覺難以描摹,因為我只在非洲聽到過類似的歌曲。小夥子異常興奮,仿佛喝醉了;在我從車旁走過時,他一眼也沒有看我。次日我聽說他是厄爾特旺家的孩子。我在採伐林中流連不返,就是想再見到他,至少也是為了等候他。伐倒的樹很快就要運光了。厄爾特旺家的兩個小夥子僅僅來了三次。他們的樣子很傲氣,我從他們嘴裡掏不出一句話。

  相反,布特倒好講。我設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講話可以隨便;於是,他不再拘束,把當地的秘密全揭出來。我貪婪地聽著。這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難道這就是暗中流播震盪的事情嗎?也許這不過是一種新的偽裝吧?無所謂!我盤問布特,如同我從前撰寫哥特人殘缺不全的編年史那樣。從他敘述的深淵起了一團迷霧,升至我的腦際,我不安地吮吸著。他首先告訴我,厄爾特旺同他女兒睡覺。我怕稍微流露出一點譴責的神情會使他噤聲,便微微一笑,受好奇心的驅使問道:

  「那母親呢?什麼話也不講嗎?」

  「母親!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時,厄爾特旺總打她。

  「他們家幾口人?」

  「五個孩子。大兒子和小兒子您見到過。還有一個小子,十六歲,身體不壯,想要當教士。另外,大女兒跟父親已經生了兩個孩子……」

  我逐漸瞭解厄爾特旺家的其他情況:那是一個是非之地,氣味強烈,雖說我的想像力還算豐富,也只能把它想像成一隻牛蠅:——且說一天晚上,大兒子企圖強姦一個年輕女僕,由於女僕掙扎,老子就上前幫兒子,用兩隻粗大的手按住她;當時,二兒子在樓上,該祈禱還祈禱,小兒子則在一邊看熱鬧。說起強姦,我想那並不難,因為布特還說過了不久,那女僕也上了癮,就開始勾引小教士了。

  「沒有得手吧?」我問道。

  「他還頂著,但是不那麼硬氣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說還有一個女兒嗎?」

  「她呀,有一個跟一個,而且什麼也不要。她一發了情,還要倒貼呢。只是不能在家裡睡覺,老子會大打出手的。他說過這樣的話,在家裡,誰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別把外人扯進來。拿皮埃爾來說,就是您從農場開掉的那個小夥子,他就守不了嘴,一天夜裡,他從那家出來,腦袋上是帶著窟窿眼兒的。打那以後,就到莊園的樹林裡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勵他,問道:

  「你試過嗎?」

  他裝裝樣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

  「有過幾次。」他隨即又抬起眼睛:

  「博加日老頭的小兒子也一樣。」

  「傅加日老頭的哪個兒子?」

  「阿爾西德唄,就是住在農場的那個。先生不認識他嗎?」

  聽說博加日還有一個兒子,我呆若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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