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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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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季節漸漸宜人。課程一結束,我就帶瑪絲琳去莫裡尼埃爾,因為大夫說危險期已過,她若想痊癒,最好到空氣新鮮的地方去休養。我本人也特別需要休息。我幾乎每天都堅持守夜,始終提心吊膽,尤其是瑪絲琳栓塞發作期間,我對她產生一種血肉相連的憐憫,自身感到她的心臟的狂跳,結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了一場。 我很想帶瑪絲琳去山區;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諾曼底,稱說那裡的氣候對她最適宜,還提醒我應該去瞧瞧那兩座農場,誰讓我有點輕率地包攬下來了。她極力勸說,我既然承擔了責任,就必須搞好。我們剛剛到達那裡,她就催促我去視察土地……我說不清在她那熱情的執意態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捨己為人的成分;她是怕我若不如此,就會以為被拖在她身邊照顧她,從而產生本身不夠自由之感……瑪絲琳的病情也確有好轉,面頰開始紅潤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麼淒然了,我覺得無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這樣,我回到農場。當時正割第一茬飼草。空氣中飄著花粉與清香,猶如醇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來,我就再也沒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塵埃;現在暢吸甜絲絲的空氣,多麼沁人心脾。我像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視莫裡尼埃爾,望見它的藍色房頂、池塘的如鏡水面;周圍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還青草萋萋;再遠處是樹林,去年秋天我和夏爾騎馬就是去那裡遊玩。歌聲傳入我的耳畔已有一陣工夫,現在又越來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耙子的飼草翻曬工唱的。我幾乎一個個都認出來了;實在掃興,他們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兒是主人,而不是流連忘返的遊客。我迎上去,沖他們微笑,跟他們交談,仔細詢問每個人的情況。當天上午,博加日就向我彙報了莊稼的長勢;而且在此之前,他還定期寫信,不斷讓我瞭解農場發生的各種細事。看來經營得不錯,比他當初向我估計的好得多。然而,有幾件重要事情還等我拍板;幾天來,我盡心管理一切事務,雖無興致,但總可以裝出忙碌的樣子,以打發我的無聊日子。 一俟瑪絲琳的身體好起來,幾位朋友便來作客了。這一圈子人既親密又不喧鬧,深得瑪絲琳的歡心,也使我出門更加方便了。我還是喜歡農場的人,覺得與他們為伍會有所收益,這倒不在於總是向他們打聽;我在他們身邊所感到的快樂難以言傳:仿佛我是通過他們來感受的。僅僅看到這些窮光蛋,我就產生一種持久的新奇感,然而,不待我們的朋友開口,我就已經熟悉了他們談論的內容。 如果說起初他們回答我的詢問時,態度比我還要傲慢,那麼時過不久,他們跟我就熟了些。我總是儘量同他們多接觸,不僅跟他們到田間地頭,還去遊藝場所看他們。我對他們的遲鈍思想不大感興趣,主要是看他們吃飯,聽他們說笑,滿懷深情地監視他們的歡樂。說起類似某種感應,就像瑪絲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種感覺,即對他人的每一感覺都立刻產生共鳴;這種共鳴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強烈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見他們疲勞,自己也疲勞;看見他們喝蘋果酒,自己也覺得解渴,覺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們磨刀時,一個人拇指深深割了一道口子,而我卻有痛徹骨髓之感。 我觀察景物似乎不單單依靠視覺,還依靠某種接觸來感受,而這種接觸也因奇異的感應而無限擴大了。 博加日一來,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實在乏味。當然,我該指揮還是指揮,不過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揮雇工;我不再騎馬了,怕在他們面前顯得高高在上。為了使他們跟我在一起時不再介意,不再拘謹,我儘管小心翼翼,還是像以往那樣,總想探聽人家的陰私。我總覺得他們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測的,有一部分隱蔽起來。我不在場的時候,他們幹些什麼呢?我不相信他們沒有別的消遣,推定他們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個究竟不可。我到處轉悠,跟蹤盯梢,尤其愛纏著性情最粗魯的人。仿佛期待他們的昏昧能放出光來啟迪我。 有一個人格外吸引我。他長得不錯,高高個頭,一點不蠢,但是就好隨心所欲,行事唐突,全憑一時的衝動。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農場雇用;賣勁幹兩天活,第三天就喝得爛醉如泥。一天夜裡,我悄悄地去倉房看他,只見他醉臥在草堆裡,睡得死死的。我凝視他多久啊!……真是來去無蹤,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去向;當天晚上聽說是博加日把他辭退的,我十分惱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來。 「好像是您把皮埃爾辭退了,」我劈頭說道,「請問為什麼?」 我竭力控制惱怒的情緒,但他聽了還是愣了一下: 「先生總不會留用一個醉鬼吧,他是害群之馬,把最好的雇工都給帶壞了。」 「我想留用什麼人,比您清楚。」 「那是個流浪漢啊!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這種人到此地來不會有好事。等哪天夜裡,他放火把倉房燒掉,也許先生就高興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我的事情,農場總歸還是我的吧;我樂意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今後,您要開走什麼人,請事先告訴我緣故。」 前面說過,博加日看著我長大的,非常喜愛我,不管我說話的口氣多麼刺耳,他也不會大動肝火,甚至不怎麼當真。諾曼底農民就是這種秉性,對於不瞭解動機的事情,即對於同切身利益無關的事情,他們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責言看作一時的怪念頭。 然而,我申飭了一通,不能就此結束談話,覺得自己言辭未免太激烈,便想找點別的話頭。 「您兒子夏爾大概快回來了吧?」我沉吟片刻,終於問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還以為您早把他忘記了呢。」博加日還有點負氣地答道。 「我,把他忘記,博加日!怎麼可能呢?去年我們相互配合得多好啊!農場的事務,在很大程度上我還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確仁道,再過一星期,夏爾就回來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興。」我這才讓他退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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