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背德者 | 上頁 下頁
十九


  「何必問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種形式,每人只能經歷一種。豔羨別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會享那個福。現成的幸福要不得,應當逐步獲取。明天我啟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這種幸福。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靜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幸福的,」我高聲說道,「不過,我個子又長高了。現在,我的幸福緊緊箍住我,有時候,勒得我幾乎喘不上來氣!」

  「哦!您會習慣的!」梅納爾克說道。接著,他立在我面前,直視我的眼睛,看到我無言以對,便辛酸地微微一曬,又說道:「人總以為佔有,殊不知反被佔有。

  「斟希拉茲酒吧,親愛的米歇爾,您不會經常喝到的;吃點這種粉紅色果醬,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換盞,忘記明天我起行之事,隨便聊聊,就當這一夜十分漫長。如今詩歌,尤其哲學,為什麼變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嗎?就是因為詩歌哲學脫離了生活。古希臘直截了當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藝術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詩篇,哲學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學的實踐;同樣,詩歌和哲學參與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絕不解,而是哲學滋養著詩歌,詩歌抒發著哲學,兩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聾發聵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為也不再考慮美不美;明智卻獨來獨往。」

  「您的生活充滿了智慧,」我說道,「何不寫回憶錄呢?——再不然,」我見他微微一笑,便補充說,「就只記述您的旅行不好嗎?」

  「因為我不喜歡回憶,」他答道,「我認為那樣會阻礙未來的到達,並且讓過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卻昨天的前提下,才強行繼承每時每刻。曾經幸福,絕不能使我滿足。我不相信死去的東西,總把不再存在和從未有過兩種情況混為一談。」

  這番話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終於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後拉,拉住他,然而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反駁他的話;況且,與其說生梅納爾克的氣,還不如說生我自己的氣。於是,我默然不語。梅納爾克則忽而踱來踱去,宛似籠中的猛獸,忽而俯向爐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開口言道:

  「哪怕我們貧乏的頭腦善於保存記憶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變質了;最香豔的腐爛了;最甜蜜的後來變成最危險的了。追悔的東西,當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長時間靜默,然後他說道:

  「遺憾、懊惱、追悔,這些都是從背後看去的昔日歡樂。我不喜歡向後看,總把自己的過去遠遠甩掉,猶如鳥兒振飛而離開自己的身影。啊!米歇爾,任何快樂都時刻等候我們,但總是要找到空巢,要獨佔,要獨身的人去會它。啊!米歇爾,任何快樂都好比日漸腐爛的荒野嗎哪①,又好比阿梅萊斯神泉水;根據柏拉圖的記載,任何瓦罐也裝不住這種神泉水。讓每一時刻都帶走它送來的一切吧。」

  ①荒野嗎哪,《聖經·舊約》中記載的神賜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曠野四十年而賴以存活。

  梅納爾克還談了很久,我在這裡不能把他的話一一複述出來;許多話都刻在我的腦海裡,我越是想儘快忘卻,就越是銘記不忘。這並不是因為我覺得這些話有什麼新意,而是因為它們陡然剝露了我的思想;須知我用多少層幕布遮掩,幾乎以為早已把這種思想扼殺了。一宵就這樣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納爾克送上火車,揮手告別之後,踽踽獨行,好回到瑪絲琳的身邊,一路上情緒沮喪,恨梅納爾克寡廉鮮恥的快樂;我希望這種快樂是裝出來的,並極力否認。可惱的是自己無言以對,可惱的是自己回答的幾句話,反而會使他懷疑我的幸福與愛情。我牢牢抓住我這毫無把握的幸福,拿梅納爾克的話說,牢牢抓住我的「平靜的幸福」;唉!我無法排除憂慮,卻又故意把這憂慮當成我的愛情的食糧。我探望將來,已經看見我的小孩沖我微笑了;為了孩子,我的道德現在重新形成並加強。我步履堅定地朝前走去。

  唉!這天早晨,我回到家,剛進前廳,只見異常混亂,不禁大吃一驚。女護士迎上來,用詞委婉地告訴我,昨天夜裡,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別難受,繼而劇烈疼痛,儘管算來她還沒到預產期;由於感覺不好,她就派人去請大夫;大夫雖然連夜趕到,但是現在還沒有離開病人。接著,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護士就想安慰我,說現在情況已經好轉,而且……我沖向瑪絲琳的臥室。

  房間很暗,乍一進去,我只看清打手勢叫我肅靜的大夫,接著看見昏暗中有一個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瑪絲琳緊閉雙目,臉色慘白,乍一看我還以為她死了。不過,她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卻向我轉過頭來。那個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裡收拾並藏起幾樣物品;我看見有發亮的儀器、藥棉;還看見,我以為看見一塊滿是血污的布單……我感到身子搖晃起來,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嗎?」我惶恐地問道。

  大夫慘然地聳了聳肩膀。——我一時懵了頭,撲倒在病榻上,失聲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來!我腳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裡面踉蹌而行。

  這段時間,記憶一片模糊。不過,最初,瑪絲琳的身體似乎恢復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點閒暇時間,幾乎終日陪伴她。我在她身邊看書,寫東西,或者輕聲給她念。每次出去,准給她帶回來鮮花。記得我患病時,她盡心護理,十分體貼溫柔,這次我也以深摯的愛對待她,以致她時常微笑起來,顯得心情很舒暢。我們隻字不提毀掉我們希望的那件慘事。

  不久,瑪絲琳得了靜脈炎;炎症剛緩和,栓塞又突發,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還記得我俯身凝視她,感到自己的心臟隨著她的心臟停止或重新跳動。我定睛看著她,希望以強烈的愛向她注入一點我的生命,像這樣守護了她多少夜晚啊!當時我自然不大考慮幸福了,但是,能時常看到她的笑容,卻是我憂傷中的惟一快慰。

  我重又講課了。哪兒來的力量備課講授呢?記憶已經消泯,我也說不清一週一周是如何度過的。不過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們敘述:

  那是瑪絲琳栓塞突發之後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邊,看她似乎見好,但是遵照醫囑,她必須靜臥,甚至連胳膊也不能動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離開;這時,她向我國示一個匣子,求我打開,然而由於言語障礙,說話的聲音極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開了,只見裡面裝滿了帶子、布片和毫無價值的小首飾。她要什麼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東西一樣一樣撿出來給她看。「是這個嗎?是那個嗎?……」都不是,還沒有找到;我覺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瑪絲琳!你是要這小念珠啊!」她強顏微微一笑。

  「難道你擔心我不能很好護理你嗎?」

  「噯!我的朋友!」她輕聲說道。——我當即想起我們在比斯克拉的談話,想起她聽到我拒絕她所說的「上帝的救援」時畏怯的責備。我語氣稍微生硬地又說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為你祈禱過多少回啊。」她答道,聲音哀哀而輕柔。我見她眼睛流露出一種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只歇在胸前床單上的無力的手中,贏得了她那充滿愛的淚眼的一瞥,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呆了一會兒,頗不自在,有點手足無措,終於忍耐不住了,對她說道:

  「我出去一下。」

  說著我離開懷有敵意的房間,仿佛被人趕出來似的。

  那期間,栓塞引起了嚴重的紊亂;心臟擲出的血塊使肺堵塞,負擔加重,呼吸困難,發生噬噬的喘息聲。病魔已經進駐瑪絲琳的體內,症狀日漸明顯。病人膏盲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