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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又忙於應付新的事務、新的思慮。一位意大利學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資料公諸於世,我為講課用了很長時間研究了那些資料。感到頭一講沒有被人正確領會,就更激起我的願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闡明以下幾講。出此,我原先以巧妙的假說提出的觀點,現在就要敷演成學說。多少論證者的力量,就在於別人不理解他們用含蓄的話闡述的問題。至於我,老實說,我還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論證中,又有多少固執的成分。我要講述的新東西越難講,尤其越難講明白,就越急於講出來。

  然而,跟行為一對照,話語變得多麼蒼白無力啊!生活、梅納爾克的一舉一動,不是比我講的話雄辯千倍嗎?我恍然大悟,古代賢哲近乎純粹道德的教誨,總是言行並重,甚而行重於言!

  上次晤面之後將近三周,我又在家裡見到了梅納爾克。他到的時候,正值一次人數眾多的聚會的尾聲。為了避免天天來人打擾,我和瑪絲琳乾脆每星期四晚上敞門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門謝客了。因此,每星期四,自稱是我們朋友的人便紛紛登門。我們的客廳非常寬敞,能接待很多人,聚會延至深夜。如今想來,吸引他們的主要是瑪絲琳的麗雅,以及他們之間交談的樂趣;至於我,從第二次晚會開始,我就覺得聽無可聽,說無可說,難以掩飾煩悶的情緒。我遛來遛去,從吸煙室到客廳,又從前廳到書房,東聽一句話,西瞥一眼,無心觀察他們幹什麼。

  安托萬、艾蒂安和戈德弗魯瓦仰臥在我的妻子的精巧的沙發椅上,在爭論議會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貝爾和路易亂弄亂摸我父親收藏的出色的銅版面片。在吸煙室裡,馬蒂亞斯把點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專心地聽列奧納爾高談闊論。一杯柑香灑灑在地毯上。阿貝爾的一雙泥腳肆無忌憚地搭在沙發床上,弄髒了罩布。人們呼吸著物品嚴重磨損的粉塵……我心頭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個個全推出去。家具、罩布、銅版畫,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來就完全喪失價值;物品垢汙,物品患疾,猶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獨自佔有,把這一切都封存起來。我不免思忖,梅納爾克一無所有,該是多麼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於要珍惜收藏。其實,這一切對我又有什麼要緊呢?

  在燈光稍暗、由一面沒有鍍錫的鏡子隔開的小客廳裡,瑪絲琳只接待幾個密友;她半臥在靠墊上,臉色慘白,不勝劬勞;我見了陡然驚慌起來,心下決定這是最後一次接待客人了。時間已晚。我正要看表,忽然感到放在我背心兜裡的莫克蒂爾那把小剪刀。

  「這小傢伙,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壞,就毀掉,那他為什麼要偷呢?」

  這時,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來是梅納爾克。

  恐怕只有他一人穿著禮服。他剛剛到。他請我把他引見給我妻子;他不提出來,我絕不會主動引見。梅納爾克儀錶堂堂,相貌有幾分英俊;已經灰白的濃髭胡垂向兩側,將那張海盜式的面孔截開;冷峻的眼神顯出他剛勇果決有餘,仁慈寬厚不足。他剛同瑪絲琳一照面,我就看出瑪絲琳不喜歡他。等他倆寒暄幾句之後,我便拉他去吸煙室。

  當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長交給他一項新的使命。不少報紙發消息的同時,又回顧了他那充滿艱險的生涯,溢美之言惟恐不足以頌揚,仿佛忘記了不久前還肆意譭謗他。報紙爭相渲染他前幾次勘察中的有益發現對國家,對全人類所做的貢獻,就好像他只為人道主義的目的效力;還稱頌他吃苦耐勞,忠於職守,膽識過人,大有他專門追求這類讚譽的勁頭。

  我一上來也向他道賀,可是剛說兩句就被他打斷了。

  「怎麼!您也如此,親愛的米歇爾,然而當初您可沒有罵我呀,」他說道,「還是讓報紙講這些蠢話去吧。一個品行遭到非議的人,居然有幾點長處,現今看來是咄咄怪事。我完全是一個整體,無法區分他們派在我身上的瑕瑜。我只求自然,不想裝什麼樣子,每次行動所感到的樂趣,就是我應當從事的標誌。」

  「這樣很可能有建樹。」我對他說。

  「我有這種信念,」梅納爾克又說道,「唉!我們周圍的人若是都相信這一點就好了。可是,大多數人卻認為對他們自己只有強制,否則不會有任何出息;他們醉心於模仿。人人都要儘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個楷模來仿效;甚至並不選擇,而是接受現成的楷模。然而我認為,人的身上還另有可觀之處。他們卻不敢,不敢翻過頁面。模仿法則,我稱作畏懼法則。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惡這種精神上的廣場恐怖症: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總是獨自進行發明創造的。不過,這裡誰又立志發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于常人之點,恰恰是希罕的,使其人具有價值的東西。然而,人們卻要千方百計地取消;就這樣還口口聲聲地說熱愛生活。」

  我由著梅納爾克講下去。他所說的,正是上個月我對瑪絲琳講過的話;我本來應當同意。然而,出於何等懦弱心理,我卻打斷他的話頭,一字不差地重複瑪絲琳打斷我時說的那句話:

  「然而,親愛的梅納爾克,您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梅納爾克戛然住聲,樣子奇怪地凝視我,接著,他完全像歐塞貝①那樣跨上一步告辭,毫不客氣地轉身去同埃克托爾交談了。

  ①歐塞貝(265—340),希臘基督教徒作家。

  話剛一出口,我就覺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納爾克聽了這話可能會認為,我感到被他的話刺痛了。夜深了,客人紛紛離去。等客廳裡的人幾乎走空了,梅納爾克又朝我走來,對我說道: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您。無疑我誤解了您的話,至少讓我存這種希望吧。」

  「哪裡,」我答道,「您並沒有誤解。我那話毫無意義,實在愚蠢,剛一出口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話打入您剛剛譴責的那些人之列,而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我像您一樣討厭那類人,我憎惡所有循規蹈矩的人。」

  「他們是人間最可鄙的東西,」梅納爾克又笑道,「跟他們打交道,就別指望有絲毫的坦率;因為他們惟道德準則是從,否則就認為他們的行為不正當。我稍微一覺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氣味相投,就感到話語凍結在嘴唇上了。我當即產生的憂傷向我揭示,我對您的感情多麼深篤。我就願意是自己失誤了,當然不是指我對您的感情,而是指我對您的判斷。」

  「的確,您判斷錯了。」

  「哦!是這麼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說道。「告訴您,不久我就要啟程了,但是我還想跟您見見面。我這次遠行,比前幾次時間更長,風險更大,歸期難以預料。再過半個月就動身;這裡還無人知曉我的行期這麼近,我只是私下告訴您。天一破曉就起行。不過,我每次動身之前那一夜,總是惶惶不安。向我證明您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後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嗎?」

  「在那之前,我們還會見面的嘛。」我頗感意外地說道。

  「不會見面了。這半個月,我誰也不見了,甚而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達佩斯,六天之後,還要到羅馬。那兩個地方有我的友人,離開歐洲之前,我要去同他們話別。還有一個在馬德裡盼我去呢。」

  「一言為定,我跟您一起度過那個夜晚。」

  「好,我們可以飲希拉茲酒了。」梅納爾克說道。

  這次晚會過後幾天,瑪絲琳的身體開始不適。前面說過,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著不哀怨。而我卻以為這種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緣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沒有在意。起初請來一個老大夫,他不是胡塗,就是不請病情,叫我們一百個放心。然而,看到瑪絲琳總是心緒不寧,身體又發熱,我就決定另請特××大夫,他是公認的醫道最高明的專家。大夫奇怪為什麼沒有早些就醫,並作出了嚴格的飲食規定,說患者前一陣就應當遵循了。瑪絲琳太好強,不知將息,結果疲勞過度。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須終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從極為難耐的醫囑,無疑是她頗為擔心,身體比她承認的還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著,現在一種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志,以致幾天當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護理,並且拿特××的話極力安慰她,說大夫認為她身體沒有任何嚴重的病狀。然而,她那樣忐忑不安,最後也使我驚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來毫無把握!當初我完全埋在故紙堆裡,忽然一日,現實卻令我心醉,哪知未來攘解了現時的魅力,甚于現時攘解往昔的魅力。自從我們在索倫托度過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愛、全部生命,就已經投射在前景上了。

  說話到了我答應陪伴梅納爾克的夜晚。整整一個冬夜要丟下瑪絲琳,我雖然放心不下,但還是儘量讓她理解這次約會和我的諾言非同兒戲,絕不能爽約失信。這天晚上,瑪絲琳感覺好一些,不過我還是擔心;一位女護士代替我守護她。然而一來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進行搏擊,要驅除這種情緒,同時也恨自己無計擺脫。我的神經漸漸高度緊張,進入一種異常亢奮的狀態,同造成這種狀態的痛苦懸念既不同又相近,不過更接近於幸福感。時間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紛紛降落。我呼吸著凜冽的空氣,迎鬥嚴寒,迎鬥風雪與黑夜,終於感到十分暢快;我在體品自己的勇力。

  梅納爾克聽見我的腳步聲,便迎到樓道上。他頗為焦急地等候我,只見他臉色蒼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幫我脫下大衣,又逼我脫掉濕了的皮靴,換上軟綿綿的波斯拖鞋。在爐火旁邊的獨腳圓桌上,擺著各種糖果。室內點著兩盞燈,但還沒有爐火明亮。梅納爾克首先問訊瑪絲琳的身體狀況。我回答說她身體很好,一語帶過。

  「你們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問道。

  「還有兩個月。」

  梅納爾克朝爐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他沉默下來,久久不語,以致弄得我有些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起身走了幾步,繼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於是,他仿佛順著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語地說:

  「必須抉擇。關鍵是弄清自己的心願。」

  「唔!您不是要動身嗎?」我問道,心裡摸不准他的話的意思。

  「也許吧。」

  「難道您還猶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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