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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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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了,心想他准會陪我喝一杯,卻見他只拿一隻杯子,不免奇怪。 「請原諒,我幾乎從來不喝酒。」他說道。 「您怕喝醉了嗎?」 「噯!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來,滴酒不沾,才是酪配大醉;我在沉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卻給別人斟酒。」 他微微一笑。 「我總不能要求人人具備我的品德。在他們身上發現我的邪僻,就已經個錯了。」 「起碼您還吸煙吧?」 「煙也不大吸。這是一種缺乏個性的消極的醉意,極容易達到;我在沉醉中尋求的生活的激發,而不是生活的縮減。不談這個了。您知道我是從哪兒來的嗎?從比斯克拉。我聽說您不久前到過那裡,就想去尋覓您的蹤跡。這個盲目的學者,這個書呆子,他到比斯克拉幹什麼去啦?我有一種習慣,只有別人告訴我的事情,我聽完為止,不再探究,而對我自己要瞭解的事情,老實說,我的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因此,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尋覓,搜索,調查過了。我的冒失行為還真有了用,正是這種行為使我產生了再同您晤面的願望,而且我知道現在要見的,不是我從前所見的那個墨守成規的老夫子,而是……是什麼,這要由您來向我說明。」 我感到自己的臉漲紅了。 「您瞭解到我什麼情況了,梅納爾克?」 「您想知道嗎?不過,您不必擔心呀!您瞭解您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知道我不可能對任何人談論您。您也瞧見了您講的課是否為人理解!」 「然而,」我略微不耐煩地說,「還沒有任何跡像表明我對您可以深談。好了!您究竟打聽到我什麼情況了?」 「首先,聽說您得了一場病。」 「哦,這情況毫無……」 「噯!這情況就已經很重要了。還聽說您好獨自一人出去,不帶書(從這兒我開始佩服您了),或者,您不是獨自一人出去的時候,更願意讓孩子而不是讓尊夫人陪同。不要臉紅呀,否則我就不講下去了。」 「您講吧,不要看我。」 「有一個孩子,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他叫莫克蒂爾,長得沒有那麼俊的,又好偷,又好騙;我看出他能提供很多情況,便把他籠絡住,收買他的信任,您知道這並不容易,因為,我認為他一邊說不再撒謊,一邊還在撒謊。他對我講的有關您的事,您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這時,梅納爾克已經起身,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匣,把它打開。 「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問道,同時遞給我一樣鏽跡斑斑的、又尖又彎的形狀很怪的東西;然而,我沒有怎麼費勁就認出正是莫克蒂爾從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對,是我的,這正是我妻子原來的剪刀。」 「他說是趁您回過頭去的工夫拿走的,那大房間裡只有你們兩個人。不過,有趣的還不在這兒;他說他把剪刀藏進斗篷的當兒,就明白了您在鏡子裡監視他,而且瞥見了您映在鏡子裡的窺察的眼神。您目睹他偷了東西,卻絕口不提!對您這種緘默,莫克蒂爾感到非常意外……我也一樣。」 「聽了您講的,我也深感意外:怎麼!他居然知道我瞧見啦!」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您想比一比誰狡滑;在這方面,那些孩子總能把我們耍了。您以為逮住了他,殊不知他卻逮住了您……這還不是最重要的。請向我解釋一下,您為什麼保持沉默。」 「我還希望別人給我解釋呢。」 我們靜默了半晌。梅納爾克在屋裡踱來踱去,漫不經心地點燃一支煙,隨即又扔掉。 「事情在於『一種意識』。」他又說道,「正如別人所說的『意識』,而您好像缺乏,親愛的米歇爾。」 「『道德意識』,也許是吧。」我勉強一笑,說道。 「噯!不過是所有權的意識。」 「我看您自己這種意識也不強。」 「可以說微乎其微,您瞧,這裡什麼也不是我的;不提也罷,就連我睡覺的這張床也不屬我。我憎惡安逸;有了財物,就滋長這種思想,要高枕無憂。我相當喜愛生活,因而要活得清醒;我正是以這種不穩定的情緒刺激,至少激發我的生活。我不能說我好弄險,但是我喜歡充滿風險的生活,希望這種生活時刻要我付出全部勇氣、全部幸福和整個健康的體魄。」 「既然如此,您責怪我什麼呢?」我打斷他的話。 「噯!您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親愛的米歇爾。我試圖表明自己的信念,這下又幹了蠢事!……如果說我不大理會別人贊同還是反對,這總不是自己要出面表示贊同或反對;對我來說,這些詞沒有多大意義。剛才我談自己太多了;自以為被人理解,話就煞不住閘……我只想對您講,對一個缺乏所有權意識的人來說,您似乎很富有;這就嚴重了。」 「我富有什麼呀?」 「什麼也沒有,既然您持這種口吻……不過,您不是開課了嗎7您在諾曼底不是擁有土地嗎?您不是到帕希來安家,佈置得相當豪華嗎?您結了婚,不是盼個孩子嗎?」 「就算是吧!」我不耐煩地說道,「然而,這僅僅證明我有意為自己安排的生活,拿您的話說,比您的生活更『危險』。」 「是啊,僅僅。」梅納爾克譏誚地重複道,接著猛然轉過身來,把手伸給我: 「好了,再見吧;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名堂。改日見吧。」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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