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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若是一個人,說什麼我也不幹;但是,夏爾還提出他騎農場的另外一匹馬;於是,我來了興致,要陪他騎馬。

  我真感激我母親!在我童年時,她就帶我上過騎馬場。初學騎馬的久遠記憶還有助於我。我騎上馬,並不感到特別吃驚。工夫不大,我全然不怕,姿勢也放鬆了。夏爾騎的那匹馬不是良種,要笨重一些,但是並不難看。我們每天騎馬出去遛遛,漸漸成了習慣。我們喜歡一大早出發,騎馬在朝露晶瑩的草地上飛奔,一直跑到樹林邊緣。榛子濕漉漉的,經過時搖晃起來,將我們打濕。視野豁然開朗,已經到了寬闊的歐日山谷;極目遠眺,大海微茫,只見旭日染紅並驅散晨霧。我們身不離鞍,停留片刻,便掉轉馬頭,奔馳而歸,到古堡農場又流連多時。工人剛剛開始幹活;我們搶在前頭並俯視他們,心裡感到一種自豪的喜悅;然後,我們突然離開。我回到莫裡尼埃爾,正趕上瑪絲琳起床。

  我吸飽了新鮮空氣,跑馬回來,四肢有點疲頓僵麻,心情醉醺醺的,頭腦暈乎乎的,但覺得痛快淋漓,精力充沛,渴望工作。瑪絲琳贊同並鼓勵我這種偶發的興致。我回來服裝未換就去看她,帶去一身潮濕的草木葉子的氣味;她因等我而遲遲未起床,說她很喜歡這種氣味。於是,我向她講述我們策馬飛馳、大地睡醒、勞作重新開始的種種情景。她體會我生活,好像跟她自己生活一樣,感到由衷的高興;不久我就錯誤地估計這種快活心情。我們跑馬的時間漸漸延長,我常常將近中午才返回。

  然而,下午和晚上的時間,我儘量用來備課。工作進展順利,我挺滿意,覺得日後集講義成書,恐怕未必徒勞無益。可是,由於逆反心理的作用,一方面我的生活漸漸有了條理,有了節奏,我也樂於把身邊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而另一面,我對哥特人古樸的倫理卻越來越感興趣;一方面我在講課過程中,極力宣揚讚美這種缺乏文化的愚昧狀態,那大膽的立論後來招致物議,而另一方面,我對周圍乃至內心可能喚起這種狀態的一切,即或不是完全排除,卻也千方百計地控制。我這種明智,或者說這種悖謬,不是一發而不可收拾嗎?

  有兩個佃戶的租契到聖誕節就期滿了,希望續訂,要來找我辦理;按照習慣,只要簽署一份所謂的「土地租約」就行了。由於天天跟夏爾交談,我心裡有了底,態度堅決地等佃戶上門;而佃戶呢,也仗著換一個側戶並非易事,開頭要求降低租金,不料聽了我念的租約,驚得目瞪口呆。在我寫好的租約裡,我不僅拒絕降低租金,而且還要把我看見他們沒有耕種的幾塊地收回來。開頭他們裝作打哈哈,說我開玩笑;幾塊地我留在手裡幹什麼呢?這些地一錢不值;他們沒有利用起來,就是因為根本派不了用場……接著,他們見我挺認真,便執意不肯,而我也同樣堅持。他們以離開相威脅,以為會把我嚇倒。哪知我就等他們這句話:

  「哦!要走就走吧!我並沒有攔著你們。」我對他們說。我抓起租約,嚓的撕為兩半。

  這樣一來,一百多公頃的土地就要窩在我的手裡了。有一段時間,我已經計劃由博加日全權經營,心想這就是間接地交給夏爾管理;我還打算自己保留相當一部分,況且這用不著怎麼考慮:經營要冒風險,僅此一點就使我躍躍欲試。偶戶要到聖誕節的時候才能搬走;在那之前,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我讓夏爾要有思想準備;見他喜形於色,我立刻感到不快。他還不能掩飾喜悅的心情,這更加使我意識到他過分年輕。時間已相當緊迫,這正是第一茬莊稼收割完畢,土地空出來初耕的季節。按照老規矩,新老伯戶的活計交錯進行;租約期滿的佃戶收完一塊地,就交出一塊地。我擔心被辭退的佃戶蓄意報復,採取敵對態度;而情況卻相反,他們寧願對我裝出一副笑臉(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這樣有利可圖)。我趁機從早到晚出門,去察看不久便要收回來的土地。時已孟秋,必須多雇些人加速犁地播種。我們已經購買了釘齒耙、鎮壓器、犁鏵。我騎馬巡視,監督並指揮人們幹活,過起發號施令的癮。

  在此期間,伯戶正在毗鄰草場收蘋果。蘋果這年空前大豐收,紛紛滾落到厚厚的草地上;人手根本不夠,從鄰村來了一些,雇用一周;我和夏爾手發癢,常常幫他們幹。有的人用長竿敲打樹枝,震落晚熟的蘋果;熟透的自落果單放,它們掉在高草叢中,不少摔傷碰裂。到處是蘋果,一邁步就踩上。一股酸溜溜、甜絲絲的氣味,同翻耕的泥土氣味混雜起來。

  秋意漸濃。最後幾個晴天的早晨最涼爽,也最明淨。有時,潮濕是大氣使天際變藍,遲得更遠;散步就像旅行一般,方圓仿佛擴大了。有時則相反,大氣異常透明,天際顯得近在咫尺,一鼓翅就到了。我說不清這兩種天氣哪一種更令人情意纏綿。我基本備完課了,至少我是這樣講的,以便更理直氣壯地撂下。我不去農場的時候,就守在瑪絲琳身邊。我們一同到花園裡,緩步走走,她則沉重而倦慵地倚在我的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到一張椅子上,俯視被晚霞照得通明的小山谷。她偎依在我肩頭上的姿勢十分溫柔;我們就這樣不動也不講話,一直呆到黃昏,體味著一天時光融入我們的身體裡。

  猶如一陣微風時而吹皺極為平靜的水面;她內心最細微的波動也能在額頭上顯示出來;她神秘地諦聽著體內一個新生命在顫動;我身體俯向她,如同俯向一泓清水;無論往水下看多深,也只能見到愛情。唉!倘若追求的還是幸福,相信我即刻就要攏住,就像用雙手徒勞地捧流水一樣;然而,我已經感到幸福的旁邊,還有不同於幸福的東西,它把我的愛情點染得色彩斑斕,但是像點染秋天那樣。

  秋意漸濃。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濕,長在樹木背陰處的再也不幹了,在熹微的晨光中變成白色。水塘裡的野鳧亂鼓翅膀,發狂般躁動,有時成群飛起來,呷呷喧囂,在莫裡尼埃爾上空盤旋一周。一天早上,它們不見了,已經被博加日關起來。夏爾告訴我,每年秋天遷徙的時節,就把它們關起來。幾天之後,天氣驟變。一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風,那是大海的氣息,集中而猛烈,送來北方和雨,吹走候鳥。瑪絲琳的身孕、新居的安排和備課的考慮,都催促我們回城。壞天氣季節來得早,將我們趕走了。

  後來到十一月份,我因為農場的活倒是回去一次。我聽了博加日對冬季的安排很不高興。他向我表示要打發夏爾回模範農場,那裡還有的可學。我同他談了好久,找出種種理由,磨破了嘴皮,也沒有說動他。頂多他答應讓夏爾縮短一點學習時間,稍微早些回來。博加日也不向我掩飾他的想法:經營這兩個農場要相當費力;不過,他已經看中兩個非常可靠的農民,打算雇來當幫手;他們就算作付租金們戶,算作分成制佃農,算作僕人;這種情況當地從未有過,不是什麼好兆頭;但是他又說,是我要這樣幹的。——這場談話是在十月底進行的。十一月初我們就回巴黎了。

  2-02

  我們的家安在帕希附近的S街。房子是瑪絲琳的一位哥哥給我的,我們上次路過巴黎時看過,比我父親給我留下的那套房間大多了。瑪絲琳有些擔心:不惟房租高,各種花銷也要隨之增加。我假裝極為厭惡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種種顧慮;我自己也極力相信並有意誇大這種厭惡情緒。新安家要花不少錢,這年會人不敷出。不過,我們的收入已很可觀,今後還會更可觀。我把講課費、出書稿酬都打進來,而且還把我的農場將來的收入打進來,簡直熱昏了頭!因此,多大費用我也不怕,每次心裡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羈縻,從而一筆勾銷我有所感覺,或者害怕在自身感到的遊蕩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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