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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很不熟悉自己的土地,也不大想進一步瞭解;然而,不管是土地還是租金,夏爾都了如指掌,真令我十分驚奇。他告訴我,我有六個側戶,本來可以收取一萬八千法郎的租金,可是我只能勉強拿到半數,耗損的部分主要是各種修理費和經紀人的酬金;這些情況我確實不甚了了。他察看莊稼時發出的微笑很快使我懷疑到,我的土地的經營,並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樣好,也不像博加日對我說的那樣好;我向夏爾盤根問底。這種實踐的真知,由博加日表現出來就叫我氣惱,由這個年輕人表現出來卻令我開心。我們一連轉了幾天;土地很廣闊,各個角落都探察遍了之後,我們更加有條理地從頭開始。夏爾看到一些困地耕種得很糟,一些場地堆滿了染料木、薊草和散發酸味的飼草,絲毫也不向我掩飾他的氣憤。他使我跟他一起痛恨這種隨意撂荒土地的做法,跟他一起嚮往更加合理的耕作。

  「不過,」開頭我對他說,「經營不好,誰吃虧呢?不是佃戶自己嗎?農場的收成可好可壞,但是並不改變租金哪。」

  夏爾有點急了:「您一竅不通,」他無所顧忌地答道,說得我微微一笑。「您呀,只考慮收入,卻不願意睜開眼睛瞧瞧資產逐漸毀壞。您的土地耕種得不好,就會慢慢失掉價值。」

  「如果能耕種得好些,收穫大些,我看們戶未必不肯賣力幹;我知道他們很重利,當然是多多益善。」

  「您這種算法,沒有計人增加的勞動力,」夏爾繼續說,「這種田離農舍往往很遠,種了也不會有什麼收益,但起碼不至於荒蕪了。」

  談話繼續。有時候,我們在田地裡信步走一個鐘頭,仿佛一再思考同樣的事情;不過,我聽得多了,就漸漸明白了。

  「歸根結底,這是你父親的事兒。」有一天,我不耐煩地對他說。夏爾面頰微微一紅。

  「我父親上年紀了,」他說道,「監視履行租契,維修房子,收取租金,這些就夠他費心的了。他在這裡的使命不是改革。」

  「你呢,有什麼建議呀?」我又問道。然而,他卻閃爍其辭,推說自己不懂行;我一再催促,才逼他講出自己的看法。

  「把休閒的土地從側戶手裡拿回來,」他終於提出建議。「佃戶讓一部分土地休耕,就表明他們收穫大多,不愁向您交租;他們若是想保留土地,那就提高租金。——這地方的人都懶。」他又補充一句。

  在六個屬￿我的農場中,我最願意去的是瓦爾特裡農場;它坐落在俯視莫裡尼埃爾的山丘上,伯農那人並不討厭;我很喜歡跟他聊天。離莫裡尼埃爾再近一點的農場叫「古堡農場」,是以半分成制租出去了。而由於主人不在,一部分牲口就歸博加日了。現在我有了戒心,便開始懷疑博加日本人的誠實:他即使沒有欺騙我,至少聽任好幾個人欺騙我。固然給我保留了馬匹和奶牛,但我不久就發現這純屬子虛,無非是要用我的燕麥和飼草喂佃戶的牛馬。以往,博加日時常向我講些漏洞百出的情況,諸如牲口死亡,畸型,患病等等,我以寬容的態度聽著,全都認可了。伯戶的一頭奶牛只要病倒,就算在我的名下;我的一頭奶牛只要膘肥體壯,就歸佃戶所有了;原先我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然而,夏爾不慎提了幾句,講了幾點個人看法,我就開始明白了;思想一旦警覺起來,就特別敏銳了。

  經我提醒,瑪絲琳仔細審核了全部帳目,但是沒有挑出一點毛病,這是博加日的誠實的避風港。——「怎麼辦?」——「聽之任之。」——不過,我心裡憋氣,至少可以注意點牲口,只是不要做得太明顯。

  我有四匹馬、十頭奶牛,這就夠我傷腦筋的。其中有一匹儘管三歲多了,仍叫「馬駒子」。現在正馴它;我開始發生了興趣,不料有一天,馴馬人來對我說,它根本馴不好,乾脆出手算了。就好像我准保不大相信,那人故意讓馬撞壞一輛小車的前身,馬腿撞得鮮血淋淋。

  這天,我竭力保持冷靜,只是看到博加日神情尷尬,才忍住了,心想歸根結底,他主要是性格懦弱,而不是用心險惡;全是僕人的過錯,他們根本不檢束自己。

  我到院子裡去看馬駒。僕人正打它,一聽見我走近,就趕緊撫摩它;我也佯裝什麼也沒有看見。我不怎麼識馬,但覺得馬駒好看。這是一匹半純血種,毛色鮮紅,腰身修長,眼睛有神,鬃尾幾乎是金黃色。我檢查了馬沒有動著筋骨,便吩咐僕人把它的傷口包紮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

  當天傍晚,我又見到夏爾,立刻問他覺得馬駒怎麼樣。

  「我認為它很溫馴,」他對我說,「可是,他們不懂得門道,非得把馬弄得狂躁了不可。」

  「換了你,該怎麼辦呢?」

  「先生願意把它交給我一周嗎?我敢打保票。」

  「你怎麼馴它?」

  「到時候瞧吧。」

  次日,夏爾把馬駒牽到草場一隅,上面一棵高大的核桃樹遮蔭,旁邊溪水流淌。我帶著瑪絲琳去看了,留下了極為鮮明的印象。夏爾用幾米長的韁繩把馬駒栓在一根牢固的木樁上。馬駒非常暴躁,剛才似乎狂蹦亂跳了一陣,這會兒疲憊了,也老實了,只是轉圈小跑,步伐更加平穩,輕快得令人驚奇,那姿態十分好看,像舞蹈一樣迷人。夏爾站在圈子中心,馬每跑一圈,他就騰地一躍,躲過韁繩;他吆喝著,時而叫馬快跑,時而叫馬減速;他手中舉著一根長鞭,但是我沒有見他使用。他年輕快活,無論神態和舉止,都給這件活增添了熱烈的氣氛。我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他卻猝然跨到馬上。馬慢下來,最後停住。他輕輕地撫摩馬,繼而,我突然看見他在馬上笑著,顯得那麼自信,只是抓住一點兒鬃毛,俯下身去往遠處撫摩。馬駒僅僅尥了兩個蹶子,重又平穩地跑起來,真是英姿颯爽。我非常羡慕夏爾,並且把這想法告訴他。

  「再馴幾天,馬對鞍具就習慣了;過半個月,它會變得像羊羔一樣溫馴,就連夫人也敢騎上。」

  他的話不假,幾天之後,馬駒就毫無疑慮地讓人撫摩,備鞍,讓人遛了;瑪絲琳的身體若是頂得住,也可以騎上了。

  「先生應當騎上試試。」夏爾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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