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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裡厄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塔魯已把目光轉向別處,沒有作出反應。突然,高燒像潮水衝破了病人體內的某一堤壩那樣,明顯地又湧到了他的額部。當塔魯把目光轉向裡厄時,醫生把臉湊過去鼓勵他。塔魯還想勉強露出笑容,但這時他那咬得緊緊的牙關以及被一層白沫封住的嘴唇使他無法如願。不過在他變得僵硬的臉上,兩隻眼睛還是炯炯有神,閃耀著勇敢的光芒。

  早上七點,老太太走進病房。醫生回到他的書房打電話到醫院,以便安排別人在那裡替他的班。他同時也決定推遲門診時間,在他書房內的沙發上躺一會兒,但他剛躺下就馬上站起身來,回到了房間裡。這時,塔魯的臉已轉向老太太,看著她那小小的身影,而老太太則正彎著身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著,兩隻手合在一起擱在腿上。她看到塔魯這樣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因此就把一個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並站起來把那盞床頭燈關掉。但是日光很快地透過窗簾,不多會兒就驅走了屋內的黑暗,照亮了病人的臉龐。老太太發現他那凝滯的目光還停留在她身上。她俯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枕頭,直起腰來,把手放在他潮濕而又鬈曲的頭髮上,停留了一會。這時她聽到一種仿佛從遠處發出的、低沉的聲音向她表示感謝,並告訴她說現在一切都很安適。當她重新坐下來時,塔魯已合上了眼睛,在他那衰弱的臉上,儘管嘴閉得很緊,好像又出現一絲微笑。

  中午,高燒已達到了頂點。一陣陣劇烈的、出自體內深處的咳嗽使病人的身軀不斷地顫動,同時他又開始吐起血來。他的淋巴結已停止腫脹,但並未消退,硬得像緊緊地擰在關節上的螺絲帽,裡厄認為已經不可能再動手術把它們打開。在一陣陣的高燒和咳嗽的間隙中,塔魯還不時地把目光投向他的兩個朋友。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被瘟神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臉部,在日光的照耀下,變得越來越慘白了。高燒像一場暴風雨,使他周身不時地驚跳、抽搐,他越來越虛弱,最後漸漸地被這場暴風雨征服了。從現在起,裡厄所看到的只是一張毫無生氣的、永遠失去了微笑的面具。曾幾何時,這個軀體使他感到多麼親切,而現在它卻被病魔的長矛刺得千瘡百孔,被這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這從天而降的、仇恨的妖風吹得扭曲失形!他眼看著塔魯漸漸地淹沒在鼠疫的大海裡,而他對此卻束手無策。他只能留在海岸上,張開著雙手,心如刀割。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既沒有武器也沒有辦法來對付這場災難。最後,無可奈何的淚水模糊了裡厄的視線,因此他沒能看見塔魯突然一翻身,面朝著牆壁,接著好像在他體內的某個地方有一根主弦繃斷了似的,在一聲低沉的呻吟中離開了人間。

  夜晚又降臨了,戰鬥已經結束,四周一片寂靜。在這間與世隔絕的房間裡,裡厄感覺到,在這具已經穿上衣服的屍體上面籠罩著一種驚人的寧靜氣氛。許多天以前的一個晚上,緊接著人們衝擊城門之後,在那一並排的似乎高高淩駕於鼠疫之上的平臺上空,就曾出現過這種氣氛。那時候,他就聯想起自己經歷過的一種情景:他親眼看到一些病人死去,接著,類似這種寧靜的氣氛就會出現在病床的上空。這種間隔,這種莊嚴的間隙,這種戰鬥後的平靜到處都是一樣,這是一種吃了敗仗後的寂靜。但是,現在籠罩著他朋友周圍的氣氛卻寂靜得異乎尋常,它跟街上以及這座已擺脫了鼠疫的城市的寂靜氣氛是多麼協調!因而,在裡厄的感覺中,這是一次決定性的失敗,它宣告了一切戰爭的結束,但同時又把和平變成了一種不治的創傷。醫生不知道塔魯最後是否找到了安寧,但至少在這時候,他自己預感到他將像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或一個埋葬自己朋友的人一樣,不會再有安寧的時刻了。

  外邊,夜晚仍然是那樣的寒冷,星星在明朗而又冷峭的天空裡閃耀著。在若明若暗的房間裡,他們感到玻璃窗上寒氣逼人,聽到了嚴寒的夜晚裡大風的淒厲的呼嘯聲。老太太坐在床邊,姿勢仍和平時一樣,床頭燈照亮了她的右側。在屋子中間,遠離燈光的地方,裡厄坐在一張安樂椅上。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但每次他總是克制自己,打消這種念頭。

  在夜幕開始降臨時,街上行人的鞋跟在寒冷的夜裡發出清晰的咯噎聲。

  老太太說:「你一切都安排妥了嗎?」

  「妥了,我已經打過電話。」

  於是,他們又開始默默無聲地守著屍體。老太太不時地看看他的兒子。當母子倆的目光偶爾碰在一起時,裡厄就向她微微一笑。晚間街上那些熟悉的聲音相繼傳到他們的耳邊。雖然現在城裡還沒有正式批准車輛可以通行,但許多車輛又都重新行駛起來,它們絡繹不絕地在路面上飛馳而過。講話聲、呼喚聲此起彼落,接著是一片寂靜,然後又傳來馬蹄聲、兩輛電車轉彎時在軌道上的磨擦聲、隱約的嘈雜聲,隨後又聽到了夜晚的風聲。

  「貝爾納?」

  「噯」

  「你累嗎?」

  「不累。」

  裡厄知道他母親這時候在想什麼,他知道她在疼他。但他也知道愛一個人並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說,愛是永遠無法確切地表達出來的。因此,他母親和他永遠只能默默地相愛。但總有一天會輪到她或他死去,然而在他們的一生中,他們卻沒有能夠進一步地互相傾訴彼此之間的愛。同樣,他曾和塔魯在一起生活過,塔魯在這天晚上死了,但他們也沒能真正享受過兩人之間的友情。正像塔魯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是輸了。但是他,裡厄,他又贏得了什麼呢?他懂得了鼠疫,懂得了友情,但現在鼠疫和友情對他說來已成為回憶中的事了;他現在也懂得了柔情,但總有一天,柔情也將成為一種回憶。是的,他只不過是贏得了這些東西。一個人能在鼠疫和生活的賭博中所贏得的全部東西,就是知識和記憶。可能這就是塔魯所說的「贏了」的含義!

  街上又傳來一輛汽車駛過的聲音,老太太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裡厄對她笑了笑。她對他說她不累,但馬上補充說:

  「你應該到山區去休息休息。」

  「當然嘍,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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