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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是的,他將到那兒去休息一下。為什麼不呢?這可也是一個去那兒回憶一下的藉口。不過,要是只懂得些東西,回憶些東西,但卻得不到所希望的東西,這樣活著就叫做「贏了」的話,那麼這種日子該是多麼不好過啊!大概塔魯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而且他體會到,一種沒有幻想的生活是空虛的。一個人沒有希望,心境就不會得到安寧。塔魯認為,人是無權去判任何人刑的,然而他也知道,任何人都克制不了自己去判別人的刑,甚至受害者本身有時就是劊子手,因此他生活在痛苦和矛盾之中,從來也沒有在希望中生活過。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想做聖人,才想通過幫助別人來求得安寧?事實上,裡厄對此毫無所知,而這也無關緊要。塔魯給裡厄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他兩隻手緊握著方向盤,駕駛著醫生的汽車,或者就是他那魁梧的軀體現在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一種生活的熱情,一種死亡的形象,這就叫知識。

  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當裡厄醫生在早晨收到他妻子去世的消息時,他才顯得很冷靜。那時他正在自己的書房裡。他母親幾乎是奔著給他送來一份電報,接著她又出去給送信人小費。當她回到屋內時,兒子手中已拿著這一份打開的電報。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卻固執地凝視著窗外正在港口上皇現的燦爛的早晨。

  老太太叫了一聲:「貝爾納。」

  醫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老太太問:「電報上說什麼?」

  醫生承認說:「就是那件事。在八天以前。」

  老太太把頭轉向窗戶。醫生沉默無言,接著他勸母親不要哭,說他已經預料到了,當然這是很難受的事。但是,在說這話的時候,他感到,他的痛苦來得並不突然。好幾個月來,特別是這兩天來,同樣的痛苦一直沒有停止過。

  29

  在二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拂曉時分,城門終於開放了,全城的居民、報紙、無線電廣播以及省裡的公報都對此表示祝賀。儘管筆者跟有些人一樣,當時不能完全投身到這些狂歡的行列中去,但他感到有必要報道一下城門開放後的那些歡樂的時刻。

  規模盛大的狂歡活動整天整夜地舉行。同時,火車也開始在站上冒煙了,而那些從遙遠的海洋開來的輪船已經駛向港口,這個新氣象生動地表明:對所有那些因長期分離而感到痛苦的人來說,這一天是他們大團圓的日子。

  在這兒,人們不難想像這種曾經折磨了那麼多市民的別離之情已發展到了何等地步。白天到達和離開該城的火車都載滿了旅客。大家早就訂購了這一天的車票,在暫緩撤消禁令的兩個星期中,人人都提心吊膽,生怕在最後的時刻省裡會取消原來的決定。此外,有些旅客在快要到達該城的時候,還沒有完全擺脫恐懼的心理,因為即使說他們對自己親人的命運有一定瞭解,但他們對於其他人,對於這座城市本身卻一無所知,他們把奧蘭市的面貌想像得十分可怕。不過上面講的僅僅適用於那些在整個分離期間還沒有受到愛情煎熬的人。

  至於那些多情的人,他們確實一直在想著他們的美事。他們唯一的變化是:在這些流亡的日子裡,他們曾經想使時間過得快一點,而且他們後來還拼命要它過得更快些;但是當他們快要到達這座城市的時候,卻相反地希望時間過得慢些;而當火車開始刹車並準備進站時,他們甚至希望時間停止不動。他們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強烈的情緒,認為這幾個月來他們由於失去了愛情生活而遭到了損失,因此他們下意識地要求得到一種補償:希望即將來到的歡樂時間能比度日如年的等待時間慢上兩倍。那些在房間裡或者在站台上等待他們的人——比如朗貝爾,他的情人早已得到了通知,並在幾星期前就作好了動身的準備——也同樣地迫不及待,心煩意亂,因為多少月來,鼠疫已使這種柔情蜜意化成了抽象觀念,這就使朗貝爾惶惶不安地等待著與他那有血有肉的心上人兒——這種柔情蜜意的具體對象——一起重溫舊情。

  他真想重新變成鼠疫初期時的自己,那時他恨不得一口氣奔出城門外,飛到他愛人的懷裡。但他現在知道這已不可能了。他變了,經過這場鼠疫,他已有了一種心不在焉的習慣,儘管他拼命想驅除它,但它像隱藏在心底的憂慮那樣繼續纏住他。在某種程度上,他感到鼠疫結束得太突然了,他沒有思想準備。幸福來得真迅速,形勢變化之快超出了人們的預料。朗貝爾知道他將一下子再度獲得他所失去的一切,因此歡樂就會成為一種燙嘴的、無法辨別其滋味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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