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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塔魯的那張大臉扭動了一下,勉強一笑。

  「謝謝。我不願死,我要鬥爭。不過要是我輸了,我也希望有個好的結局。」

  裡厄俯下身去,緊緊地抓著塔魯的肩膀,說:

  「不!要做一個聖人,就應該活下去。鬥爭吧!」

  這天的天氣開始很冷,後來漸漸暖和了些,到了下午就下了好幾場大雨和雹子。黃昏時分,天空略有放晴之意,但天氣卻變得更加寒冷刺骨。裡厄晚上回來,連大衣也沒顧得上脫掉就走進了他朋友的房間。他的母親正在那兒打毛線。塔魯好像沒有移動過位置,但從他那由於高燒而變得慘白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堅持鬥爭。

  「怎麼樣?」醫生說。

  塔魯聳了聳他那露出被外的寬厚的肩膀。

  「就這樣,」他說,「我輸了。」

  醫生俯身觀察病人,發現在滾燙的皮膚下面出現了一串串的淋巴結,病人的胸部發出一陣陣雜音,使人聯想起地下鐵工廠的嘈雜聲。塔魯的情況很奇特,他的病徵說明他同時患了兩種不同類型的鼠疫。裡厄直起身來說,血清要過一會兒才能發揮全部作用。塔魯好像想說什麼似的,但一陣高熱卡住了他的咽喉,把他的話壓了下去。

  晚飯後,裡厄和他母親來到病人身邊坐下。隨著黑夜的來臨,塔魯的鬥爭也開始了,而裡厄知道這一場跟瘟神的艱巨的鬥爭要一直繼續到黎明。但是在這一鬥爭中最精良的武器並不是塔魯的熊腰虎背,而是他的血液,也就是說裡厄剛才在注射時所看到的、沿著針頭從塔魯胳膊裡流出來的血液,更確切地說,是他血液裡內在的那種比靈魂還要難以捉摸的東西,這是任何科學都無法作出解釋的。裡厄只能看著他的朋友進行鬥爭。他要做的無非是使膿腫早一點成熟,打一些補針,但是幾個月來反復的失敗使他學會了應該如何去看待這些措施的效果。實際上,他唯一的任務是為這些措施的偶然生效而創造條件,而這種偶然性常常是要靠人會促成的。他想,一定要促成這種偶然性,因為瘟神的表現已弄得裡厄摸不著頭腦了。它又一次捲土重來,力圖挫敗人們用來對付它的戰略,它已從那些看來它似乎已經紮根的地方消失了,但是它卻又出現在那些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它又一次搞得人們目瞪口呆。

  塔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跟瘟神戰鬥著。整整一夜,在病魔的襲擊下,他始終沒有焦躁不安,而只是以他那粗壯的軀體和他那默默無聲的意志力來進行鬥爭。整整一夜,他也從來沒有吭過一聲,他以這種方式來表示自己正全神貫注於鬥爭,不能有一刻分心。裡厄只能根據他朋友的眼睛來觀察這一鬥爭的各個階段:時而睜開,時而閉上;眼皮時而緊閉,貼著眼球,時而放鬆;目光時而凝視著一樣東西,時而又回到醫生和他母親的身上。每當醫生和他目光相接時,塔魯總是作出巨大的努力,報以微微一笑。

  有這麼一會兒,街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乎人們聽到了遠處的雷鳴,正在迅速奔跑。雷聲越來越近,最後街上響起了潺潺的流水聲:又開始下雨了,不久,雨中夾雜了冰雹,劈劈啪啪地打在人行道上。窗前的掛帷陣陣地波動。在陰暗的屋裡,裡厄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水聲吸引了過去,現在他又重新端詳起在床頭燈光照耀下的塔魯來。醫生的母親還在打毛線,她不時地抬起頭來注意地看看病人。醫生現在已把該做的事都做過了。雨後,房內一片寂靜,但充滿了一種無形的戰爭中聽不見的搏鬥聲。失眠折磨著醫生,他仿佛在寂靜中聽到一種輕輕的、有規律的呼嘯聲,這種怪聲在整個鼠疫流行期間一直在他耳邊回蕩。他向他母親打了個手勢,請她去睡覺。她搖搖頭表示拒絕,兩眼炯炯有神,接著她就拿起手裡的毛線活,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在編結針針頭處的一個針眼,生怕打錯了要返工。裡厄站起身來去給病人喝水,然後又回來坐下。

  外面的行人,趁著陣雨暫停,在人行道上加快了步伐。他們的腳步聲漸漸輕下來,最後消失在遠處。醫生第一次發現這天夜晚跟發生鼠疫前的夜晚有著相同之處,街上很晚還有不少散步的人,而且也聽不到救護車的鈴聲。這是一個擺脫了鼠疫的夜晚。似乎在寒冷、燈光和人群的驅趕下,瘟神從這座城市的黑暗深處逃了出來,溜進了這間暖烘烘的房間,向塔魯那毫無生氣的軀體發動了最後的進攻C它已不再在城市的上空搗亂了,但卻在這房間的沉悶的空氣裡輕聲呼嘯。幾小時來,裡厄所聽到的就是它的聲音。現在只得指望它的聲音也會在這兒停下來,指望它也會在這兒承認失敗。

  在黎明前不久,裡厄俯身對他母親說:

  「你該去睡一會,等八點鐘好來接替我。在睡覺前,先滴注一下藥水。」

  老太太站起身來,放好毛線活,走到床邊。塔魯閉著眼睛已經有好一會了,汗水使他的頭髮卷成一圈圈的貼在他堅強的額上。老太太歎了口氣,病人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一張溫柔的臉正俯向著他,高燒的滾滾熱浪沒有把他衝垮,在他的嘴邊又出現了頑強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又立刻閉了起來。他母親一走,就留下裡厄一個人了,他坐到她的椅子上。現在街上鴉雀無聲,死一樣的沉寂。房間內開始感到清晨的寒冷。

  醫生朦朦朧朧地打起盹來,但是黎明時第一輛汽車把他從半睡眠狀態中驚醒了。他打了個寒戰,看了看塔魯,於是他明白現在正是鬥爭的間隙時間,病人也睡著了。馬車的木輪和鐵輪還在遠處滾動。窗外,天還是黑沉沉的。當醫生向床邊走去時,塔魯用毫無表情的眼睛望著他,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

  裡厄問:「您睡著過了,是嗎?」

  「是的。」

  「感到呼吸舒暢了點嗎?」

  「舒暢了點。這說明點問題嗎?」

  裡厄沉默了一會說:

  「不,塔魯,這不說明任何問題。您跟我一樣都知道這是病情在早晨的暫時緩解。」

  塔魯表示同意。

  「謝謝,」他說,「請您始終確切地回答我。」

  裡厄在床腳邊坐下。他感到在他身旁的病人的兩條腿你死人的一樣又直又僵硬。塔魯的呼吸聲變得更粗重了。

  「熱度又該上升了,是嗎,裡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是的,不過到中午我們才能知道。」

  塔魯閉上了眼睛,好像是在養精蓄銳似的。他的臉上有一種厭倦的神態。他在等待熱度回升,而實際上,高燒已經在他體內的某處開始翻騰起來。當他睜開眼時,他的目光暗淡無神。只是當他發現裡厄俯身靠近他時,眼睛才問了閃光。

  「喝水吧。」裡厄對他說。

  他喝了水,頭又往後倒下。

  「時間真長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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