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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這就是等於說,」科塔爾接著問,「人們還一點也拿不准,鼠疫說不定在哪天又會捲土重來,對嗎?」

  「對的,正像治癒率也可能越來越高一樣。」

  這種捉摸不定的局面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值得憂慮的,但卻顯然使科塔爾感到寬慰。他曾當著塔魯的面,和他區裡的商人們談話,竭力宣傳裡厄的見解。說真的,他也不難做到使人相信他的話,因為現在人們對這些初步勝利的狂熱已經過去,在許多人的思想裡又產生了懷疑;省裡的公告確實激動人心,但當這陣激動的勁頭一過,懷疑的陰影又回到人們中間。科塔爾看到大家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時,感到放心。但有時候他也感到沮喪。「是啊,」他對塔魯說,「最後城門總會打開的。到那時,您看吧,人們一定都會把我撇下!」

  在一月二十五日之前,大家發現科塔爾的性格變化無常。在較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總是設法討好他區裡的居民和熟人,但突然整整有好幾天,他老是和他們頂嘴。至少,在表面上,他退出了社交場合,一夜之間,就開始過起一種遁世的生活來。在飯店裡,在戲院裡,在他常去的咖啡館裡,人們再也看不見他的蹤跡。不過,他似乎並沒有恢復他在發生鼠疫以前所過的那種有節制的、不引人注目的生活。他整天關在自己的套房裡,叫附近的一家飯店給他每天送來飯菜。只有在晚上,他才偷偷摸摸地跑出去買一點他所需要的東西,而一出店門,他就奔向行人稀少的街道。雖然塔魯在那時遇見過科塔爾,不過他也只能從後者的嘴裡掏出了幾句最簡單的話。過不多久,人們一下子發覺科塔爾又變得愛跟人交往了:他滔滔不絕地和人談論鼠疫,徵求每個人的意見,每天晚上又高高興興地出沒于人群之中。

  省裡發佈公告的那天,科塔爾無影無蹤了。兩天后,塔魯在街上遇到了他,後者正在那裡徘徊。科塔爾請塔魯陪他回到郊區去。由於那天下班後塔魯感到特別累,所以他遲疑了一下。但科塔爾堅持他的請求。當時他顯得很激動,話說得很快,嗓門很高,手勢亂打個不停。他問塔魯是不是認為省裡的公告真的會使鼠疫結束。當然,塔魯認為一份公告本身並不足以阻擋一場災難,但人們揆情度理,認為鼠疫行將結束,除非發生意外情況。

  科塔爾說:「對啊,除非發生意外。不過,意外總是有的。」

  塔魯向他指出,省裡規定城門還要關閉兩個星期,這證明省裡多少是預料到了會有意外情況。

  科塔爾的神色還是那樣地陰沉和不安,他說:「省裡做得很對,因為從情況發展的趨勢來看,它發佈的公告很可能是說了半天等於沒說。」

  塔魯認為這種事也有可能,但他說,最好還是思想上準備著在不久的將來城市會開放,生活會恢復正常。

  「行啊,就照您說的,」科塔爾說,「不過,您說的生活恢復正常是指什麼呀?」

  「電影院裡有新的影片。」塔魯微笑著回答說。

  但是科塔爾沒有笑。他想知道人們會不會認為:鼠疫將絲毫也不會使城市發生變化,一切將會像從前一樣重新開始,也就是說,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塔魯認為:鼠疫又會使城市發生變化,又不會使它發生變化;當然,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居民們最大的願望是恢復正常,就像一切都沒有變過樣,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什麼也不會改變,但從另一種角度看來,人們無法把一切都遺忘掉,即使是一心想這樣做也是做不到的,因為鼠疫會留下一些痕跡,至少是在人們的心靈裡。這個矮小的領年金者直言不諱地說他對心靈不感興趣,並說他甚至對心靈的問題一點也不在乎。他所關心的就是想知道行政組織本身是否會改變,比如說,所有的機構是否會像從前一樣地照常運轉。於是塔魯不得不承認他實在心中無數。按照塔魯的看法,所有這些機構,由於在鼠疫期間都遭到了破壞,可以想像得出,在重新開始工作時會遇到點困難。人們還可以有這種看法:一大堆的新問題將會出現,因而至少說,舊機構免不了要重新調整。

  科塔爾說:「啊!這有可能,實際上,大家都得一切重新開始。」

  這時,兩人已走到了科塔爾家附近。後者顯得很興奮,竭力裝出樂觀的樣子。他想像城市會恢復正常生活,它將忘掉它的過去,以便重新從零開始。

  塔魯說:「是啊。總之,對您也一樣,事情會好轉起來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種新的生活即將開始。」

  他們站在門前,握了握手。

  「您說得對,」科塔爾越來越激動地說,「重新從零開始,這倒是不錯。」

  但這時,有兩個人突然從走廊的黑暗處跑了出來。塔魯剛聽到科塔爾在問這兩個傢伙究竟想幹什麼,這兩個衣冠楚楚、模樣像是公務人員的人就問這個矮子他是不是叫做科塔爾,後者發出了一種低沉的驚呼聲,沒等這兩個人和塔魯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他轉身就跑,一下子消失在黑夜裡了。塔魯略微鎮靜了一會後,就問這兩個人要於什麼。他們作出一副既謹慎而又有禮貌的樣子回答說,他們是想瞭解一下情況,說完他們就泰然自若地朝著科塔爾剛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裡,塔魯就把剛才的場面記錄了下來,但立即又提到他很疲倦(他的筆跡足以說明這一點)。他接著寫道,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但這不成為一個理由來讓自己不作好思想準備,於是他自問他自己是否真的有所準備。最後——而塔魯的筆記也到此結束——他自己回答說,無論在白天和夜裡人總會有片刻時間是怯懦的,而他就怕這一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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