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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當然,許多屋子照舊緊閉著百葉窗。在這同一天的夜晚,可說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不過在這些沉浸於哀傷中的人們中間,許多人心裡也感到很大的寬慰,因為他們終於不必再擔心會看到其他親戚死去,或者不必為了保存自身而戰戰兢兢。就在此時,有些家庭中還有一個患鼠疫的病人住在醫院裡,而且全家人不是住隔離病房就是呆在家裡,等待這場災難有朝一日能真正離開他們,就像它現在已離開其他人那樣。這些家庭對目前這種皆大歡喜的局面無疑是最無緣分的。當然,他們也抱有希望,只是他們把它貯藏在心底裡,在還沒有真正的把握之前,他們是決不會把它掏出來的。對他們來說,這種處於垂死和歡樂之間的等待,這種默默無言的夜晚,在四周一片歡騰的氣氛的襯托下,就顯得格外殘酷了。

  但是,這些例外的情況絲毫不影響其餘人滿意的心情。當然,鼠疫還沒有結束,而且它還將證明自己確是沒有結束。可是大家的思想已經走在時間的前面,提前了好幾個星期,似乎列車早就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鐵軌上鳴笛飛馳,輪船在閃閃發光的海面上破浪前進了。要是再過上一天,大家的頭腦可能不再那樣發熱,可能又會產生懷疑。但是目前仿佛整個城市都開動了起來,正在離開它曾經打下石基的地點,離開這些與外界隔絕的、陰森森的、靜止不動的地方,最後帶著這場災難中的倖存者離去了。這一天晚上,塔魯、裡厄、朗貝爾和其他一些人混雜在人群中走動,他們也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在塔魯和裡厄離開了林陰大道很久後,甚至當他們在人影稀少的街道裡沿著一幢幢緊閉著百葉窗的房屋默默地走著時,這種歡樂的聲音還傳到他們的耳邊。痛苦在百葉窗後面繼續折磨著人,而在離這些房子不遠的大街上卻充滿著歡樂。由於他們已很疲倦,所以無法把這種痛苦和這種歡樂分離開來。解放的時刻迫近了,但這一時刻卻同時充滿了歡笑和眼淚。

  當歡樂的嘈雜聲變得更響的時候,塔魯停了下來。在陰暗的路面上,有一個黑影在輕快地奔跑。原來是一隻貓,這是春天以來人們見到的第一隻獵。它在馬路中間停了一下,猶豫了一會,舔舔爪子,把爪子迅速地抓一下它的右耳朵,接著又悄悄地奔了起來,最後消失在黑夜裡。塔魯微笑了起來。那個矮老頭也准會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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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正當鼠疫好像遠遠離去,回到它那不為人知的巢穴裡時,根據塔魯的筆記,城裡至少有一個人卻為此感到十分驚慌,這就是科塔爾c

  說實在的,自從統計數字開始下降以來,這些筆記變得相當奇怪。可能是由於疲勞的緣故,筆記的字跡顯得很難辨認,而且它的內容也常常東拉西扯。此外,塔魯的筆記一直是以記述客觀事實為主,但現在卻第一次充滿了個人的見解。比如,在記錄有關科塔爾情況的冗長篇幅中,人們可以讀到一小篇關於這個玩貓老頭兒的報告。根據塔魯自己所說,在鼠疫期間,他對這位老頭兒始終是很尊重的,無論是在鼠疫發生之前,還是在鼠疫結束之後,這老頭兒一直使他很感興趣,至於後來情況變了,老頭兒再也不能引起他的興趣,這當然是很遺憾的事,但這決不能怪塔魯缺乏誠意,因為他曾設法找過這老頭兒的。在一月二十五日那天晚上他們分手之後,過了幾天,塔魯曾站在那條小巷口,希望能看到老頭兒。那些貓已毫不爽約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在幾處充滿陽光的地方取暖。但是在老頭兒習慣出現的時刻,百葉窗卻仍緊緊地關閉著,而且在以後的一些日子裡,塔魯再也沒看見百葉窗開過。於是,塔魯出奇地得出結論,認為這個小老頭兒正在惱火或者已經死了。如果在惱火,那是因為老頭兒以為自己有理,是鼠疫坑害了他;如果已經死了,那麼就應該考慮一下他的情況,正像考慮那個患氣喘病的老頭兒一樣,想一想他是不是個聖人。塔魯並不認為他是個聖人,但是認為他的情況能給人一種「啟示」。塔魯在筆記本裡寫道:「可能人們只能達到某些近乎聖人的標準。在這種情況下,就只得去做一個謙遜而仁慈的惡神了。」

  在這些筆記裡人們還可以看到許多有關其他人的評論,但這些評論總是與科塔爾的事情夾雜在一起,而且經常寫得很分散。有些是寫格朗的,說他現在已經康復,重新開始了工作,好像連一點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有些提到裡厄醫生的母親。塔魯跟這位老太太住在同一幢房子裡,他們有時候也聊上幾句。塔魯把這些零星的談話內容、老太太的態度、她的微笑以及她對鼠疫的看法都認認真真地記錄下來。他重點描寫了老太太的謙卑,她講話時的那種簡單明瞭的表達方法,以及她對某一扇窗戶的偏愛:這扇窗朝著寧靜的街道,傍晚,她一個人坐在窗前,略微挺直身子,兩手放得安安穩穩,目光凝視著前方,這樣一直坐到暮色蒼茫,夜幕漸漸降臨到她的房內,把她變成一個黑影,最後把她那靜坐不動的輪廓淹沒在黑暗裡。塔魯還重點描寫了她在屋裡從這間走到那間的那種輕盈的步伐,還有她那善良的品質——雖然她在塔魯面前從不明顯流露出來,但在她的一言一行中他處處能隱約體會到這一美德。最後,塔魯認為,她具有一種無須多加思索就能懂得一切的本領,儘管她沉靜。謙遜,但她在任何一種「光芒」之前,哪怕是在瘟神的「光芒」之前也毫不遜色。可是人們發現,塔魯在筆記中寫到此處,筆跡就開始歪歪扭扭起來,顯得十分奇怪。而他接著寫的那幾行字就很難辨別了。最後的幾句話第一次涉及他個人的事,這又一次說明他已控制不住他的筆了:「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她也同樣謙卑,我很喜歡她的這一品質,我一直想跟她在一起。我不能說她在八年前已經死了,她只是比平時更謙卑地躲人耳目罷了,而當我回過頭來的時候,她已不在那兒了。」

  言歸正傳,現在該談科塔爾了。自從統計數字下降以來,他曾以種種藉口,到裡厄那兒去了好幾次。但是實際上,每次他總是要求裡厄對疫勢進行預測。「您是否認為鼠疫就會這樣一下子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停止了?」他對於這一點是懷疑的,或者至少他是這樣說過的。但是他重複地提出這些問題,這似乎說明他的信心也不夠堅定。在一月中旬,裡厄早就很樂觀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每一次,這些回答非但沒有使科塔爾高興,卻相反地使他產生種種反應,這些反應因時而異,有時是惱火,有時是沮喪。到後來,醫生不得不對他說,儘管統計的結果表明情況有了好轉,但還不能就立即高呼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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