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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那當然,」裡厄說,「既然您願意去,那這件事就讓我來辦吧。」

  醫生果然把這件事辦妥了,直到聖誕節為止,疫城中的生活還是老樣子。塔魯也一如既往,神態自若地出現在各處。朗貝爾告訴醫生說,在兩個年輕的衛兵的幫助下,他找到了一個秘密的辦法跟他情人通信。他現在每隔一段時間就可以收到一封信。他建議裡厄也利用一下他的渠道,醫生同意了。這幾個月來,裡厄還是第一次寫信,他提起筆來感到十分困難。他已經忘了某種語言。信發出了,可是遲遲不見回音。至於科塔爾,他現在正是鴻運高照,生意興隆,他的小規模的投機買賣使他大發橫財。不過格朗在這節日期間卻不太如意。

  這一年的聖誕節與其說是福音節,倒不如說是地獄節。店鋪裡空空如也,黯然無光,櫥窗裡盡是些假巧克力或空盒子,電車中的乘客臉色陰沉,沒有一點昔日聖誕節的氣氛。往年的聖誕節,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家家都團聚在一起,而今年卻只有少數特權者躲在積滿污垢的店鋪後間,用駭人的代價換來一些脫離大眾而又見不得人的享受。教堂裡充滿著的不是謝恩聲,而是哀鳴。在這座陰沉而寒冷的城市裡,只有幾個孩子在奔跑,因為他們還不懂得瘟疫在威脅著自己。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跟他們提到,過去有聖誕老人,背著禮物而來,他雖與人類的痛苦同樣古老,但卻像年輕人的希望那樣富於生氣。現在,在大家的心靈裡只留下一個很古老、很黯淡的希望,它使人不至於自暴自棄,走向死亡,而且堅持生活下去。

  聖誕節前夜,格朗沒有赴約。裡厄很擔心,因此第二天一清早就到他家去,但沒有找到他。醫生就把這件事通知了大家。十一點左右,朗貝爾到醫院裡來告訴裡厄,說他遠遠看到格朗一個人在大街上徘徊,臉色十分蒼白,後來格朗就不見了。於是,醫生和塔魯就坐車去尋找。

  中午,天氣十分寒冷。裡厄跳下汽車,從遠處瞧著格朗。這位老公務員的臉幾乎緊緊地貼在一個櫥窗上,櫥窗裡放滿了粗糙的木刻玩具。眼淚從他的臉上像斷了線的珍珠似地淌下來。裡厄見了,心潮起伏,因為他懂得這些淚水意味著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感到一陣心酸,咽喉憋得難受。裡厄同時也回憶起了這個不幸者在訂婚時的情景:那時候也是聖誕節,在一家店鋪前,讓娜偎依在格朗的胸前,仰著身子,抬頭對他說她很高興。如今她那充滿戀情的清脆的聲音又從遙遠的過去回到了格朗的耳邊,這是肯定的。裡厄知道,此時此刻這位淚流滿臉的老人在想什麼,而他也跟格朗一樣在想:這沒有愛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但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人們將對監獄、工作、勇氣之類的東西感到厭倦,而去尋找當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

  這時格朗通過玻璃的反映看到了裡厄。他轉過身,靠在櫥窗上看著醫生走過來,眼淚不停地淌著。

  「啊!醫生,啊!醫生。」他嗚咽著說。

  裡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頻頻點頭,表示同情。他同格朗一樣感到苦惱。這時他心頭怒火翻騰,因為不論是誰,在看到大家都遭受到的痛苦時,都會產生這樣的感情。

  「唉,格朗。」他回答說。

  「我想找時間寫封信給她,讓她知道……讓她能毫無內疚地感到快活……

  裡厄拉著格朗向前走,他的動作有點粗暴。而格朗則一邊幾乎毫不抗拒地任他拖著走,一邊結結巴巴地說些不成句的話。

  「這實在拖得太久了。我想聽天由命了,有什麼辦法呢?啊!醫生!我看起來就像現在這樣平靜。可是,我總是要使很大的勁兒才能勉強做到保持常態。可現在,實在受不了啦!」

  他停了下來,渾身顫抖,眼睛像瘋了似的。裡厄抓起他的手,發現手燙得厲害。

  「該回去了。」

  但是格朗掙脫了醫生的手,奔了幾步路,然後停了下來,張開雙臂。開始前後搖擺起來。他就地旋轉了一下,倒在冰涼的人行道上,臉部被繼續流著的眼淚弄得肮髒不堪。行人們遠遠看到這種情景,突然停了下來,不敢再向前走了。裡厄只得把老人抱了起來。

  格朗躺在床上,呼吸非常困難,肺部受到了感染。裡厄考慮了一下:這位老公務員沒有家室,何必送他進隔離病房呢?還是讓自己跟塔魯一起來照料他吧……

  格朗的頭深深地埋在枕頭裡,臉色發青,眼睛暗淡無光。他凝視著塔魯用一隻木箱子的碎片在壁爐裡燃起的小小的火焰。他說:「我的病情不妙。」他邊說話邊咳嗽,咳嗽的聲音聽起來很怪,好像是從他那燃燒著的肺部的深處發出來的劈劈啪啪的聲音。裡厄叫他停止說話,並說他會痊癒的。病人先是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接著臉上又出現了一絲溫柔的表情。他費勁地擠了擠眼,說:「要是我能死裡逃生,醫生,我向您脫帽致敬!」但是,話剛說完,他就進入了衰竭狀態。

  幾小時後,裡厄和塔魯發覺格朗坐在床上。裡厄從他那燒得通紅的臉上看到病情惡化,感到十分吃驚。但病人的神志好像比剛才清醒了些,一見到他們,就立即用一種異常低沉的聲音請求他們把他放在抽屜裡的一份手稿拿給他。他接過塔魯遞給他的手稿,連看也不看,就緊緊地把它貼在胸口,然後又把它遞給裡厄,做了個手勢,表示請醫生念一下。這是一份五十來頁的短短的手稿。醫生翻了翻,發現在這些稿紙上只是寫著一句同樣的話,只不過是抄了又抄,改了又改,增增刪刪。五月、女騎士、林間小徑,這幾個字一再地重複,用各種方式排列組合成句子。作者在他的手稿裡還作了注釋,羅列了那句句子的不同寫法,注釋有時極其冗長。但是在最後一頁的末尾,只寫著一句書法十分工整的句子,而且墨蹟還很新鮮:「我親愛的讓娜,今天是聖誕節……」在這句話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那句句子,這當然是最新的寫法了。「請念一下,」格朗說。於是裡厄就念起來。

  「在五月的一個美麗的清晨,一位苗條的女騎士跨著一匹華麗的棗騮牝馬在花叢中穿過樹林小徑……」

  「是這樣寫嗎?」老人用一種狂熱的聲音問道。

  裡厄沒有抬起眼睛看他。

  老人激動地說:「啊!我知道。美麗,美麗,這個字不確切。」

  裡厄握住了病人擱在被子上的手。

  「算了吧,醫生。我沒時間了……」

  他的胸部困難地起伏著,突然,他大聲說:

  「把它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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