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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不一會兒,汽車在港口的柵欄附近停了下來。月亮已經升起,夜空中乳白色的光輝向四處投下了模糊的影子。在他們後面是城裡鱗次櫛比的房屋,一股熱烘烘的混濁氣流從那裡吹來,驅使這兩位朋友走向海邊。他們向一個士兵出示了通行證,後者檢查了好久才放他們走。他們穿過堆滿了木桶,散發出酒香和魚腥味的場地,朝著防波堤的方向走去。快走近時,一股碘和海藻的氣味告訴他們大海在望。接著,就傳來了波濤聲。

  大海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下輕聲吼鳴。當他們登堤時,萬頃波濤就展現在他們的眼前,海面像絲絨那樣厚實,又像獸毛那樣柔軟光滑。他們在面向大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以緩慢的節奏沖上來又退下去。大海的起伏像人的呼吸一樣平靜,亮晶晶的反光在水面上時隱時現。在他們面前,展現著一幅漫無邊際的夜景。裡厄用手撫摸著凹凸不平的岩石,一種奇異的幸福感充滿了他的周身。他轉向塔魯,從他朋友的那張安詳而嚴肅的臉上,猜測出塔魯也有著相同的幸福感,但他也知道這種幸福感不能使塔魯忘卻任何事物,當然也不會忘卻世上的殺戮。

  他們脫掉了衣服。裡厄先跳下水。開始時,他感到水有點涼,但等他重新浮上水面時,卻感到水是溫的。蛙泳了一會後,他才懂得,這天晚上,海水之所以是溫的,這是因為秋天的大海從地面吸收了在夏天時一連好幾個月中貯存起來的熱量。他以均勻的動作向前遊著,雙腳拍打著海面,在他的身後留下了一道翻滾的泡沫,海水沿著他的胳膊流到他的腿部。他聽到很響的撲通一聲:塔魯下水了。裡厄翻過身來,一動不動地浮在水上,面對懸掛著月亮和佈滿星星的天空。他深深地呼吸。接著,他越來越清晰地聽到打水的聲音,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塔魯在後面遊近了,不多會兒,連他的呼吸聲也能聽到了。裡厄翻過身來,以同樣的速度跟他的朋友齊頭並進。塔魯遊得比他快,於是他只得加快速度。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裡,他們以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力量向前推進,孤寂地遠離了塵囂,終於擺脫了這座城市和鼠疫。裡厄先停下來,接著他們就慢慢地遊回去。在回岸途中有一段時間他們遇到了一股冰冷的水流,在大海的這種出其不意的襲擊下,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速度。

  他們重新穿好衣服,一言不發地踏上了歸途。但這時,他們已成了一對同心同德的朋友,這天夜晚給他們留下了親切的回憶。當他們遠遠地看到疫城的哨兵時,裡厄知道現在塔魯和他都在心裡說著同樣的話:鼠疫剛剛把他們忘卻過一時,這很不錯,但現在又該重新開始。

  25

  是的,又該重新開始了,鼠疫是不會長期地把仟何人遺忘的。在十二月份,它又在市民們的胸口「燃燒」起來,使焚屍爐燒得通亮,使隔離營內無事可幹、空著雙手的人影不斷增加,它以一種既頑固而又不規則的速度不停地蔓延。市政當局曾寄希望於冬天的來臨,希望寒冷能刹住瘟疫的勢頭,然而鼠疫卻毫不停步地越過了初冬的嚴寒。還得等啊!但是,人們等久了也就不再等了,全城居民過著毫無希望的日子。

  對裡厄醫生來說,那天晚上他所享受的那種短暫的寧靜和友誼的時刻也一去不復返了。城裡又開設了一個醫院,因此裡厄只能整天跟病人打交道。他發現,雖然目前肺鼠疫患者與日俱增,但是病人似乎都能跟醫生很好地配合。他們不再像鼠疫開始時那樣沮喪或癲狂,而是好像對自己的利益有了比較正確的認識,他們主動要求獲得一些對他們最有益的東西。他們不斷地要水喝,大家都想得到別人的熱情對待。儘管裡厄還是跟平時一樣地勞累,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感到不像以往那樣孤獨了。

  十二月底左右,裡厄收到預審推事奧東先生從隔離營寫來的一封信,說他被隔離檢疫的時間已超過規定,而管理部門卻找不到他進隔離營的日期,因此人們還錯誤地把他關在裡面。奧東夫人不久前已從隔離病房出來,她曾向省裡提出抗議,結果她在那裡碰了釘子,人們回答她說:決不會出差錯。裡厄請朗貝爾出面去解決這個問題。幾天後,奧東先生就來看他了。事實上,果真出了差錯,因此裡厄感到有點氣憤。可是業已消瘦的奧東先生卻舉起了一隻軟弱無力的手,字斟句酌地說,大家總會有出差錯的時候。醫生只覺得情況有了一些變化。

  裡厄說:「推事先生,您打算做些什麼?一大堆卷宗等著您去處理呢。」

  「啊,不,」推事說,「我想請假。」

  「說的倒是,您該休息休息。」

  「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回隔離營去。」

  裡厄驚訝地說:「您不是剛從那兒出來嗎?」

  「我剛才沒說清楚。有人告訴我說,在這個隔離營裡是有志願管理人員的。」

  推事的圓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下,他用手把豎起來的一撮頭髮弄弄平……

  「要明白,我或許在那兒有事可做。另外,說起來也挺傻:在那兒能使我常想起我的小男孩。」

  裡厄看著他。在奧東先生的那雙嚴厲而又缺乏表情的眼睛裡是不可能突然出現溫存的目光的。但是它們已變得較為混濁,失去了原來金屬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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