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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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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把這段開始的經歷講得那麼冗長,這是因為它正是一切的起點。現在我要講得快一點。從十八歲那年起,我離開了富裕的環境,過著貧窮的生活。為了糊口度日,我幹過許多差使。一切總還算順利。但是,我所關心的問題是死刑。我要替這個紅棕色的貓頭鷹算一筆賬。因此,我曾經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搞過政治。總而言之,我不想成為一個鼠疫患者。我曾認為,我所處的這個社會是建築在死刑的基礎上的,因此我同這個社會作鬥爭,就是同謀殺作鬥爭。我曾經是這樣想的,別人也曾經對我這樣說的,而歸根結底,這種觀點也是基本上正確的。於是,我就跟其他一些我所愛的、而且至今一直愛著的人們站在一起。我就這樣堅持了很久。在歐洲,無論哪一個國家發生了這類鬥爭,其中都有我的份兒。好吧,這就不說了。 『當然,我當時懂得,我們偶爾也判人死刑。但是,人們告訴我,為了實現一個再也沒有人殺人的世界,這些人的死是必要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時這是對的,不過無論如何,現在我恐怕不能堅持這類真理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我當時是猶豫不決的。但那時我總想著這只貓頭鷹,因此就能堅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親眼目睹了一次處決(那是在匈牙利),於是,童年時在法庭裡所遇到的這種使我暈頭轉向的場面又一次使我(當時我已成人)視線模糊起來。 「您從來也沒見過槍斃人吧?沒有,當然步,旁觀者一般是邀請的,而且觀眾也是事先經過選擇的。結果您只能停留在圖畫和書本中的權寫水平上:眼睛蒙上布條,人捆綁在木柱上,遠處幾個兵士。告訴您,不是這麼回事!恰恰相反,執行處決的行刑隊站在離犯人一米半遠的地方,這個你知道嗎?要是犯人向前走兩步,他的胸口就會碰到士兵們的長槍!這個您知道嗎?在這麼近的距離,士兵們把子彈集中打在他的心臟區,就會打出一個可以把拳頭伸進去的口子!這個您也知道嗎?不,您是不知道這一切的,因為人們是不談這些細節的。對鼠疫患者來說,人的睡眠要比生命更為神聖不可侵犯,我們不應該去打擾這些正人君子的睡眠。只有風格不高的人才會這樣做,而風格在於不要堅持己見,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是我從那時候起就沒有好好睡過。我就是風格不高,不斷地堅持己見,也就是說,不停地想著這些事。 「於是,我懂得了這樣的事實:在自己滿心以為是在理直氣壯地與鼠疫作鬥爭的漫長歲月裡,自己卻一直是個鼠疫患者。至少,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我瞭解到,我已經間接地贊同了千萬個人的死亡,甚至促成了這一死亡,因為我贊成最終導致死亡的一切行動和原則。別人好像並不因此而感到內疚,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從來也不主動地談到這些。而我卻一想起就喉嚨哽塞。雖然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我還是孤獨一人。有時候我向他們傾訴我內心的不安時,他們卻對我說,應該考慮的是目前引起爭論的問題,他們還向我灌輸一些常常是很感動人的道理,硬使我接受我所無法接受的東西。不過我回答說,在這些情況下,那些穿著紅色法衣的大鼠疫患者也會振振有詞,講出一些令人信服的道理來,而如果我同意小鼠疫患者所提出的那些不可抗拒的理由和迫不得已的情況,那麼我就不能否定大鼠疫患者所講的同樣理由。他們向我指出,如果要附和這些穿紅色法衣的人的話,有個好辦法,那就是讓他們去壟斷判刑的權利。不過,我當時心想,要是讓了一次步,那麼就得一直讓步到底。看來歷史也證實了我的這種想法,今天他們不是都在爭先恐後地殺人嗎?!他們都殺紅了眼,而巨他們也只能這樣做。 「不過,不管怎麼說,我所關心的並不是和別人進行爭辯,而是那只紅棕色的貓頭鷹,是法庭上的那件肮髒勾當:一張張又髒又臭的嘴向一個鎖上鐐銬的人宣佈他即將死去,並為他的死亡辦理好一切手續,以便他整夜整夜地處於垂死的恐怖之中,最後睜著眼睛,束手待斃。我念念不忘的是那個胸口上的窟窿。我心想,在等待把問題弄清楚的過程中(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一絲一毫——您聽見嗎?——一絲一毫也不會贊成這種令人作嘔的殘殺。是的,在沒有把問題弄明白之前,我決定採取這種盲目的頑固態度。 「從那以後,我的思想沒改變過。長期來我感到無比羞愧,因為我曾經是個殺人兇手,即使是間接的,同時也是出於善良的願望,這仍改變不了這一事實。隨著時間的消逝,我就發現,即使是那些比別人更善良的人今天也不由自主地去殺人,或者聽任別人去殺人,因為這是符合他們生活的邏輯的。我也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一些人的死亡。是的,我一直感到羞愧,我懂得了,我們大家當時都生活在鼠疫之中,於是我就失去了內心的安寧。直到今天,我還在設法瞭解他們每個人,力圖使自己不要成為任何人的冤家對頭,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找失去的安寧。我只知道,為了使自己不再是一個鼠疫患者,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而且只有這樣做才能使我們有希望得到安寧,或者,在得不到安寧的情況下,可以心安理得地死去。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減輕人們的痛苦,如果說這還不能拯救他們的話,至少也能儘量少使他們受害,甚至有時還能為他們做一點好事。因此,凡是使人死亡的事,凡是為這種事進行的辯護,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不管有理還是無理,我一概拒絕接受。 「因此,這場鼠疫並沒有使我學到任何東西,要不,就是它教會了我應該跟您在一起同它作鬥爭。根據可靠的資料,我知道(是的,裡厄,我對生活瞭解得很透徹,這一點您是看得出來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鼠疫,因為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的,沒有任何人是不受鼠疫侵襲的。因此,我們要不斷地留心自己,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把氣呼到別人臉上,從而把鼠疫傳染給他。只有細菌是自然產生的。其餘的,例如健康,正直和純潔,可以說是出自意志的作用,一種永遠也不該停止的意志的作用。正直的人,也就是幾乎不把疾病傳染給任何人的人,這種人總是小心翼翼,盡可能不分心。而為了做到永遠不分心,就要有意志力,就要處於緊張的狀態!是的,裡厄,當一個鼠疫患者是很累人的。但是要不想當鼠疫患者,那就更累人了。正因為如此,大家都顯得很疲乏。因為今天大家都有點傳染上了鼠疫。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有些不願再當鼠疫患者的人覺得筋疲力竭,對他們說來,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們擺脫這種疲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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