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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應該跟您說,我當時不像您那樣窮。我父親是代理檢察長,這是一個相當好的職位。可是,他沒有官架子,因為他天生是個老好人。我母親是個純樸而謙遜的婦女,我一直很愛她,不過我總是不大願意談起她。平時,我父親慈祥地照管我,我甚至相信他一直在想方設法瞭解我。他有外遇,這一點現在我可以肯定,不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氣憤。他在這些方面的表現都很合乎分寸,毫不令人反感。簡單地說,他不是一個古怪的人c現在他已去世,我覺得,如果說他在世時沒有像一個聖人那樣生活的話,那麼他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介乎兩者之間,就是這樣。他是那種類型的人,能引起別人不過分的親切感,而且經久不衰。

  「但是,他有一個特點:《謝克斯旅行指南》是他愛不釋手的一本書。我並不是說他經常旅行(只有在假期中,他才到布列塔尼省去,因為他在那裡有一幢小別墅),而是說他能精確地告訴您巴黎一柏林列車的出發和到達的時間,從裡昂到華沙的中途換車時間,以及您要去的各大首都之間確切的距離為多少公里。您能說出從布裡昂松到夏蒙尼怎麼走嗎?即使是一個站長也記不清楚。但是我父親卻能一五一十地講出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這樣的練習,以便豐富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並為此而感到驕傲。這也使我感到很好玩,於是我就經常向他提問,而且當我在《謝克斯旅行指南》裡核實了他的回答和承認他沒有搞錯時,我感到非常高興。這些小小的練習使我們之間的關係更親近了,因為我成了他的一個聽眾,對於我的這種好意,他很承情。我則認為,他在鐵路行車時刻方面的這種才能,並不亞於其他方面的才能。

  「但是,我講得有點忘乎所以,對這位正直的人的估價可能太高了些,因為,歸根結底,他只不過對我的決心有過一種間接影響。充其量是他給我提供了一次機會。在我十七歲的那年,我父親曾邀請我去聽他發言。這是在刑事法庭審理的一起重大案件,因此,當然囉,他想露一手,顯一顯他的才華。我現在也認為當時他想通過這種開庭儀式,這種能震動和喚起年輕人的想像力的儀式,來鼓勵我繼承父業。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因為這會使我父親高興,也因為我當時也很好奇,想在一個不同於家裡那樣的場合下,看看他是以什麼姿態出現的,聽聽他講些什麼話。除此以外,我沒有其他的想法。那時,我一直認為開庭的情況,如同每年七月十四日的國慶檢閱,或者學期結束發獎一樣,是很自然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我當時對這方面的概念很抽象,它一點也沒有使我感到不安。

  「但是,那天唯一給我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個罪犯。我認為他確實有罪,至於犯的什麼罪,這無關緊要。罪犯是個矮個兒,三十歲左右,紅棕色的頭髮,一副可憐相。他看上去已下定決心要承認一切,他似乎對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對他將受到的懲罰是那樣的膽戰心驚,以至於幾分鐘之後,我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過去了。他的樣子像一隻在強烈光線照射下嚇得魂不附體的貓頭鷹。他的領結歪在一邊,他只啃著一隻手的指甲,他那右手的指甲……總之,我不必再多講了,您當然知道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卻直到那時才突然發現這一點,因為在這之前,我只是用那種『被告』之類簡單的概念去想他的。我不能說那時候我忘記了我父親在場,不過我好像內臟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了,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個刑事被告身上去了。我幾乎什麼也沒聽見,我感到人家想把這個活生生的人殺死,有一種強烈的本能像浪潮一樣把我盲目地推向他那一邊。我一直到我父親宣讀起訴書的時候,才真正清醒過來。

  「我父親穿著紅色法衣,看上去一反常態,他平時的那種老好人的樣子,那種親切的神態早已無影無蹤,只見他的嘴巴在頻繁地活動,一大串一大串的長句子不停地像一條條毒蛇一樣從嘴裡竄出來。我聽明白了:他以杜會的名義要求處死這個人,他甚至要求砍掉犯人的腦袋。不錯,他只是說了一句:『這顆腦袋應該掉下來。』但是總而言之,這兩句話相差不大,反正結果都一樣,因為他最終取下了這顆腦袋,只不過不是他去具體執行這項工作罷了。後來我對這件案子,就一直聽到結束,與此同時,我對這個不幸的人也一直懷有一種使人暈頭轉向的親切感,而這種感覺,我父親是從來也不會有的。按照習慣,在處決犯人的時候——講得文雅一點,是在所謂最後時刻,而實質上應該說是在最卑鄙的謀殺時刻——我父親是必須出席的。

  「從那時起,我一看到那本《謝克斯旅行指南》就十分反感。從那時起,我就討厭法院、死刑和處決。我震驚地發現,我父親可能已參與過多次這樣的謀殺,而且每逢這種日子他就起得特別早。是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總是把鬧鐘上好了發條。我不敢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母親,不過我對她作了更仔細的觀察,於是我明白他倆之間已沒有絲毫感情,我母親是在過著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這就使我原諒了我的母親,正像我當時所說的那樣。過了一些時候,我懂了,對她也無所謂原諒,因為我母親在結婚前家裡很窮,是貧窮使她學會了逆來順受。

  「您現在一定在等我說這句話:我當時立刻就離家出走了。不,我在家裡還呆了好幾個月,幾乎一年左右。但是在這段時間裡,我內心很痛苦。一天晚上,我父親又找他的鬧鐘了,因為他第二天要早起。那天一整夜我沒睡著。第二天當他回家時,我已經走了。接下來的事,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我父親派人四處找我,於是我就去見他,我什麼也沒向他解釋,我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要是他逼我回家,我就自殺。他生性較溫和,終於同意我離去,不過他發表了一通議論,認為這種想無拘無束地生活的行為是很愚蠢的(他是這樣理解我的行為的,而我一點也沒有反駁他),他還忍住真誠的眼淚向我百般囑咐。以後,隔了很久,我才經常回家去看望我的母親,同時也見到了他。我想,這些接觸也就使他滿足了。至於我,我對他並不怨恨,只不過心裡有點惆悵。當他去世的時候,我就把母親接來跟我一起過日子,要不是她後來也去世的話,她現在還跟我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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