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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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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座城裡另外還有好幾個這樣的隔離營,由於對它們缺乏直接的消息來源,所以筆者為了審慎起見,就不能再多談了。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提一下,那就是這些隔離營的存在,從那兒散發出來的人的氣味,黃昏時刻高音喇叭的巨大的響聲,圍牆的神秘感,以及人們對這些被擯棄的地方的恐懼,這一切已成了市民們精神上的沉重負擔,使得大家更加驚慌失措,憂慮不安。他們與市政當局的摩擦和衝突事件都隨之增加了。

  到了十一月底,早晨的天氣已變得很冷了。傾盆大雨把路面沖刷得乾乾淨淨,雨過後,天上也好似洗過一樣,看不到一絲雲彩,晴空下,雨後的路面閃閃發光。每天早晨,一輪淡淡的太陽在寒冷的空氣中把明亮的陽光傾瀉在這個城市上空。相反,到了傍晚時分,天氣又回暖了,這正是塔魯所選定的同裡厄醫生談心的時間。

  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在度過了漫長而累人的白天後,塔魯陪裡厄到那個患氣喘病的老人家裡去出診。在陳舊的住宅區的房屋上空映照著柔和的星光,一陣微風悄悄地吹過黑暗的十字路口。兩個人走過了一段寧靜的路程,來到了這位老人的家裡。老人謀煤不休地告訴他們說,城裡有些人同市政當局不和,說那些油水大的美差總是落到某些人手中,說老是冒著危險的人總有一天也要輪到自己倒黴。老人還搓著雙手洋洋得意地說,看來可能還要大吵一場。在醫生護理他的時候,他一直不停地評論著時局。

  他們聽到在他們上面有人走動的聲音。病人的老伴發覺塔魯顯出很想打聽一下的樣子,於是就向他們解釋說,有些女鄰居在平臺上。他們同時也瞭解到,從平臺上看出去,風景很優美,以及屋子的平臺往往是有一面與另一幢屋子的平臺相連接,這樣,街坊上的婦女們就可以足不出戶而相互串門。

  「是啊,」老人說,「你們上去看看,那兒空氣很好。」

  到了上面,他們發現平臺上空無一人,放著三把椅子。從一邊望去,目力所及,只見一排排的平臺向遠處延伸,最後與一個黑趣越的、像岩石般的巨大物體相接,他們認出了這是他們所能看到的第一座山同。從另一邊望去,越過幾條街和那隱沒在黑暗中的港口,可以一直看到地平線,那兒海天一色,波浪起伏,隱約可見。在遠處,他們知道,那是懸崖,再遠一些,一束微光總隱忽現,很有規律,他們看不見那發出微光的物體:這是航道上的燈塔。它自今年春天以來,一直在向繞道駛向其他港口的船隻發出信號。風吹雲散,夜空明淨,皎潔的星星在閃閃發光,遙遠的燈塔上的微光猶如一掠而過的銀灰色微塵,不時閃過星空。微風吹來了芳草和石頭的氣息。四周一片寂靜。

  「這天氣真舒服,」裡厄邊說邊坐了下來,「好像鼠疫從來沒有到過這兒似的。」

  塔魯轉過身去,背對著裡厄,眺望大海。

  「對,」他隔了一會兒說,「天氣真舒服。」

  他走到裡厄身旁坐下,並仔細地端詳著醫生。微光在天邊出現了三次。一陣餐具碰撞的聲音從街道的深處傳到他們的耳邊。屋子裡一扇門「砰」的響了一下。

  塔魯用非常自然的聲調問道:「裡厄,您難道從來也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誰?您把我當作朋友嗎?」

  裡厄回答說:「我是把您當作朋友的。不過,我們過去都沒有時間。」

  「好,這就使我放心了。您願不願意把現在這會兒作為是我們共敘友情的時刻?」

  裡厄向他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那麼,好吧……」

  在幾條街以外的地方,有一輛汽車好像悄悄地在潮濕的路面上滑行了好一陣子。汽車開走了,跟著,從遠處傳來的一陣模糊的驚呼聲再一次打破了寂靜。然後,四周又恢復了寧靜,陪伴著他們兩人的只是靜悄悄的天空和星星。塔魯站起身來,坐在平臺的欄杆上,面對著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的裡厄。一眼望去,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形像一張剪影似地貼在星空中。他講了很久,下面是他講話的大致內容:

  「裡厄,我們簡單地談談吧。在熟悉這個城市和遇上這次瘟疫以前,我早就受著鼠疫的折磨。可以說我跟大家一樣。但是有人卻並不覺察或者安於現狀,也有人覺察到了因而尋求擺脫。而我就是一直想求得擺脫的。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帶著天真無邪的思想,也就是說,腦子像一張白紙似地過日子。我不是那種苦惱的人,我開始過得很不錯,一切對我來說都相當順利:我智力也挺好,我很能獲得女人的好感,如果說我曾經有過某些憂慮的話,那麼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一天,我開始思索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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