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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塔魯和朗貝爾決定到體育場去。足球運動員貢紮萊斯也陪他們一起去,他是由朗貝爾找來的,而且他是聽了記者的話才最後同意去負責輪流看管體育場的。朗貝爾要把他介紹給隔離營主管。貢紮萊斯在與朗貝爾和塔魯見面時說,在鼠疫發生之前,這正是他穿著球衣要開始比賽的時間。現在所有的體育場都被徵用了,賽球已不再可能了,因此他感到空閒無事,他的神態看上去也是如此。這是他接受著管工作的原因之一,不過他只答應在每週週末值班。那天天氣正好是半陰半晴,貢紮萊斯抬頭看了看,頗為遺憾地說這種既不下雨,又不炎熱的天氣最適宜於賽球。他竭力回憶了比賽前在更衣室裡塗擦松節油的味道,搖搖晃晃的看臺,黃褐色球場上顏色鮮豔的運動衫,中場休息時的檸檬或冰涼解渴的汽水。此外,塔魯還記下了下述的這件事。一路上經過郊區高低不平的馬路時,貢紮萊斯見到石子就當足球踢,他力圖把石子踢進陰溝洞裡去,而當他踢中的時候,他就說:「一比零。」當他拍完一支煙的時候,他把煙蒂向前吐出去,然後就試著用腳在空中把煙蒂接住。在體育場附近,有一些孩子正在玩球,他們把球朝這三個人踢過來,於是,貢紮萊斯就把球準確地踢還給他們。

  三人終於走進了體育場。看臺上住滿了人。運動場上搭起了幾百個紅色帳篷。帳篷裡有臥具和包裹,老遠就可看到看臺沒有拆去,主要是為了在天熱或者下雨的時候可以讓那些住在裡邊的人躲一下,不過,到夕陽西下時他們得回到帳篷裡去。在看臺下面裝上了淋浴設備,而原來運動員的更衣室已經被改成辦公室和醫務室。大部分住隔離營的人都在看臺上,另一部分人在運動場邊緣徘徊,有些人則蹲在帳篷人口處,用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周圍的一切。在看臺上,許多人躺倒在那裡,好像有所期待似的。

  塔魯問朗貝爾:「他們白天幹些什麼?」

  「什麼也不幹。」

  幾乎所有的人確實都空著兩手,什麼事也不幹。這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靜默得出奇。

  「最初幾天,他們到了這兒,彼此都合不來,吵吵鬧鬧,」朗貝爾說,「但是後來日子一長,他們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根據塔魯的記載,他瞭解這些人的心情。在開始時,他看到他們擠在帳篷裡,閑著無聊,不是聽蒼蠅嗡嗡作響,就是在自己身上東撓西抓。如果遇到有人願意聽他們說話,他們就大聲地傾訴他們憤怒或者害怕的心情。但是,自從隔離營裡的人數越來越多,大大超出了限額的時候起,願聽他們抱怨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於是他們只得默不作聲,互相猜疑。事實上確實存在著一種猜疑的氣氛,它從灰色而透亮的天空中壓下來,籠罩著整個紅色的隔離營。

  是的,他們每人臉上都帶有猜疑的神色。既然已把他們同旁人隔開了,那麼這不會是平白無故的,因此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那種既害怕又在思索原因的人所特有的表情。塔魯所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目光呆滯,一副團與他們原先所過的生活全面隔絕而感到痛苦的神態。由於他們總不能老是想到死的問題,所以他們乾脆就什麼也不想,他們等於是在度假。「但最不幸的是,」塔魯寫道,「他們都已被人遺忘,而且他們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過去認識他們的人因為在想別的事情而把他們忘了,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至於那些愛他們的人,也把他們忘了,因為這些人四出活動,千方百計想把他們弄出隔離營,已經搞得筋疲力盡。由於他們的親人一心想到的是他們的離營問題,結果反而把他們本人給忘了,這也是正常的。弄到後來,人們發現,即使在最不幸的時候,也是誰都不能真正地想到誰了,因為,要真正地想到一個人,那就意味著要一分一秒也不停地想到這個人,不能被任何事分心,不論是家務事,是蒼蠅飛來飛去,是吃飯,還是身上發癢。但是蒼蠅飛和身上癢總是會有的。所以日子要打發得好也不是容易的事。而這一點,他們都很明白。」

  隔離營的主管人再次朝塔魯他們三個人那邊走過來並對他們說,有一位奧東先生要見他們。他先把貢紮萊斯領到他的辦公室去,然後帶著朗貝爾和塔魯朝著看臺的一個角落裡走去。奧東先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邊,他看到他們來就站起來迎接。他還是同以前一樣打扮,還戴著那條硬領子。塔魯只發現他兩鬢的頭髮比以前亂得多,都豎了起來,一隻鞋的鞋帶散開了。這位推事顯得很疲倦,他講話時目光從不正視對方。他說,他看到他們很高興,並委託他們謝謝裡厄醫生替他辦過的事。

  其他的人都沒有講話。

  「我希望……」推事過了一會說,「菲利普沒有受到太多的痛苦。」

  這是塔魯第一次聽到推事提到自己兒子的名字,因此他意識到事情起了變化。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上,陽光在兩朵雲彩中間斜照到看臺上,給三張臉染上了一層金色。

  塔魯回答說:「沒有,沒有,他真的沒有什麼痛苦。」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推事繼續朝太陽落下去的方向眺望。

  他們跑去向貢紮萊斯告別,他正在看一張輪班值勤表。這位運動員一邊笑著一邊和他們握手。

  「至少我又找到了更衣室,」他說,「還是老樣子。」

  過了一會兒,當隔離營主管人陪送塔魯和朗貝爾出去的時候,在看臺上響起了一陣沙沙聲。接著,那些平時用來宣佈比賽結果或介紹球隊的高音喇叭,夾帶著嗡嗡的聲音通知說,這些被隔離的人應該回帳篷去,要發晚餐了。這些人慢騰騰地離開了看臺,拖著懶洋洋的步子回到帳篷裡去。當他們都安頓好之後,有兩輛電瓶車;就是人們在火車站裡看到的那種車子,裝著兩隻大鍋子,開到兩個帳篷中間。只見人們伸出胳臂,兩隻長柄勺子伸人兩隻大鍋裡,然後從鍋裡把食品撈出來分別放在兩隻飯盒裡。電瓶車又開動了,它開到下一個帳篷前又停下來分發晚餐。

  「這倒很科學。」塔魯對主管人說。

  「對,很科學。」主管人一邊同他們握手,一邊得意地說。

  暮色蒼茫,天空萬里無雲,一股柔和而無暖意的餘輝沐浴著隔離營。在傍晚的寧靜環境中,從四面八方響起了一陣陣匙兒和碟子的聲音。幾隻蝙蝠在帳篷上空飛來飛去,然後又突然消失了。從牆外傳來了一輛有軌電車在軌道的岔口上軋軋作響的聲音。

  「可憐的推事,」塔魯在跨出隔離營大門時喃喃地說,「真該替他想想辦法。但是怎麼去幫助一個推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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