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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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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亡人節①不同往常。當然,天氣是合時令的,因為它已突然發生了變化,轉涼的天氣一下子把秋老虎趕走了。像往年一樣,一陣陣冷風不停地刮起來,大塊大塊的雲從地平線一頭奔向另一頭,給房屋頂上鋪上了陰影,但雲塊過後,十一月的沒有暖意的金色陽光又重新照在這些房屋上。第一批雨衣已經出現。人們注意到,塗上橡膠、閃閃發光的雨衣多得出奇。原來是報紙報道說,二百年前在南方發生嚴重的鼠疫時,醫生為了預防自己傳染上這種病,都穿著塗油的衣服。於是,那些商店就利用這個機會,把一批過時的衣服存貨拿出來傾售,因為人人都希望穿了這種衣服可以免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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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定十一月二日為亡人節,以追思去世之人。按照法國風俗習慣,實際上提前一天掃墓。掃墓時,置菊花束於亡者墓前。

  但是,儘管市內景色反映出季節的特點,公墓卻是人跡罕至,冷落不堪。往年這時候,電車上充滿了菊花的清香,成群結隊的婦女來到她們親人安葬的地方,把鮮花放在他們的墓前。在這個日子裡,人們想以此來補償死者在長長幾個月中被人遺忘而獨處黃泉之下的境遇。但是,這一年,再也沒有人願意去想念死者,這恰恰是因為人們對他們已經想得過多了。現在人們不再帶著三分遺憾和七分傷感的心情去掃他們的墓了。他們已不再是一年一度有人到他們墓前表示並沒有將他們遺忘的、被遺棄的死者了。他們是闖進人們生活裡來搗亂的死鬼,所以人們要忘記他們。因此,這一年的亡人節可以說是被人們巧妙地混了過去。按科塔爾的說法(塔魯發現他講話越來越帶諷刺味了),現在每天都是亡人節。

  說來倒是真的,在焚屍爐裡鼠疫之火越燒越歡。一天一天的過去,死者的數目可也真的並沒有增加,看來鼠疫已很順暢地到達了頂點,它像一個一絲不苟的公務員一樣,每天準確無誤而又有規律地完成它的殺戮任務。從原則上看來,而且根據權威人士的意見,這是個良好的徵兆。比如說,鼠疫情勢圖表上的那條曲線,先是不斷上升,然後是沿著橫的方向前進,這使裡夏爾醫生感到十分快慰。他說:「這張圖表好得很,好極了。」他認為鼠疫已達到了一個所謂穩定狀態,今後,疫情只會緩和下來。他把這一情況歸功於卡斯特爾醫生新研製出來的血清,這種新的血清不久前確實獲得某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老卡斯特爾醫生並不否認,不過他認為,事實上,人們對鼠疫不能作任何預測,因為在疫病史中可看到,疫情往往會意外地突然再度猖撅起來。很久以來,省裡想安撫一下公眾思想上的惶恐不安,但由於疫情嚴重,一直無法這樣做,現在打算召集全體醫生,要求他們向省裡作一個有關疫情的報告。但就在這時候,裡夏爾醫生本人也被鼠疫奪去了生命,而且這恰好發生在疫情穩定階段。

  在這個一定會令人吃驚,但畢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例子面前,省府一下子就變得悲觀失望了,其不合邏輯的程度與先前採取樂觀的態度時一樣。至於卡斯特爾,他還是一絲不苟地在研製著他的血清。總而言之,城裡所有公共場所都已改成醫院或隔離所,只有省府沒動,所以如此,不過是因為還有必要留下一個地方作為開會場所。但是,總的說來,由於在這一段時期中,疫情相對穩定,因而裡厄所建立的醫療組織還足夠應付局面。工作得心力交瘁的醫生和助手們不必再擔憂還要作出更大的努力。他們只須繼續有規律地去做他們的日常工作,不過也可以說是超人的工作。已經出現的種種肺部受鼠疫感染的病症目前正在向全城的各個角落蔓延開去,就像風那樣,在人們的肺裡吹燃起一場火災,而且火勢燒得越來越旺。在大吐血的過程中,許多病人更快地被奪去了生命。隨著這種新形式的鼠疫出現,現在感染的危險性更大了。在這一點上,說實在的,專家們的意見一直是相互矛盾的。然而,為了安全起見,衛生防疫人員繼續戴用消毒紗布口罩。不管怎麼說,乍看起來,疫病似乎已蔓延開來。但是,因為淋巴腺鼠疫的病例正在減少,所以結算下來總數仍保持不變。

  然而,由於糧食供應的困難與日俱增,人們又產生了其他方面的憂慮。投機商趁火打劫,高價出售一般市場上所缺少的主食品。於是窮苦人家就處於極其困難的境地,而有錢人家幾乎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哪一樣都不缺少。鼠疫的傳染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毫不徇私,本來有可能加強本城居民中間的平等感,可是事實正相反,由於通常人們的自私行為,鼠疫反而加深了大家心裡的那種不公平感。當然,剩下來的只是人人在死亡面前的無可非議的平等了,但這種平等是誰都不願意享受的。那些挨餓的窮人更懷念鄰近的城市和鄉村,因為在那裡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麵包也不貴。因為這裡不能讓他們吃飽,他們就有一種想法,一種不太符合情理的想法,認為這裡早該放他們走了。於是,最後在城裡流傳出這樣一句口號:「不給麵包,就給新鮮空氣吧!」它有時可以在牆上看到,有時在省長走過的時候可以聽到。這句諷刺性的話是號召人們進行示威遊行的信號,儘管這些遊行很快被鎮壓了下去,但其嚴重性是大家都能看到的。

  報紙當然聽從上面的命令,不惜一切地大肆宣揚樂觀主義。一翻開報紙,就能讀到,目前形勢的特點是,全城居民臨危不懼,確是「鎮定和冷靜的動人典範」。但是在這座與世隔絕、什麼事情都無法保密的城裡,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個由全城居民所作出的「典範」。如果要想對上面所說的鎮定和冷靜有一個確切的概念,那只須到一個隔離場所去,或者到行政當局所組織的某個隔離營裡去看一看就夠了。不過,那時候筆者恰好在別處有事,對裡面的情況不瞭解,所以只能在這裡引用一下塔魯寫的事實。

  塔魯在他的筆記本裡記載了他與朗貝爾一起到設在市體育場的一個隔離營裡去的一次訪問。體育場的位置幾乎就在城門口,它一面朝著一條通行電車的街道,另一面朝著一片空地,這空地一直延伸到城市所在的高原的邊緣。體育場的四周一般都圍有高高的水泥牆,所以只要在四個出人口上設一些崗哨,人就很難逃得出去。同時,四周的圍牆也阻擋了外面一些好奇的人去打擾這些被關在裡面受檢疫隔離的不幸者。這些不幸的人,儘管看不見電車,卻整天聽得到它們的隆隆行車聲,每當他們發覺電車的鬧聲特別大,就能揣測到那是辦公室上班或下班的時間。因此,他們也就知道,儘管他們被排斥在生活之外,但是生活依舊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繼續下去,只是這道高高的水泥牆把他們與外界分隔了開來,造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即使把他們分別地放在一些星球上,也沒有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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