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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老年教土問:「那麼,他到底有什麼見解呢?」

  他們已經走到教堂大門前的廣場上,大風圍著他們呼嘯,使年輕的副祭無法講話。當他喘過氣來的時候,他只是說:

  「如果一個神甫要請一個醫生看病,那麼准有矛盾的地方。」

  塔魯聽了裡厄告訴他的、關於帕納盧在佈道時所講的這一番話之後,對醫生說,他認識一位神甫,這位神甫在戰爭中發現一個青年人的兩隻眼睛已經被人挖掉,於是,他喪失了信仰,不信教了。

  塔魯說:「帕納盧是對的。當一個基督教徒看到一個無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他要麼喪失信仰,不再信教,要麼同意挖掉眼睛。帕納盧不願失去信仰,他要堅持到底。這就是他在佈道時力圖說明的問題。」

  塔魯的這一見解是否能清楚地解釋帕納盧在以後發生的不幸事件中所作出的那種使周圍的人無法理解的行為呢?人們以後會對它作出判斷的。

  在佈道以後,過了幾天,帕納盧果然也忙起搬家的事來。這時候也正是由於疫情嚴重,在城裡刮起一股搬家風的時候。塔魯不得不離開旅館,搬到裡厄家去住,神甫也不得不放棄原先他所屬修會分配給他的那套公寓房間,搬到一個還沒有傳染上鼠疫的、經常上教堂的老年女教徒家去。在搬家時,神甫已經感到自己越來越疲乏和焦慮不安。這樣一來,他也就失去了這位房東太太的尊敬,因為,這位老太太曾向他熱烈地讚揚了聖女奧迪爾的預言,而當時神甫大概是由於疲乏的緣故表現得有一點不耐煩。儘管他後來作了不少努力,想使這位老太太對他至少沒有惡感,但是他沒有成功。他給她留下了壞印象。於是每天晚上,在他回到他的那間放滿針鉤花邊織物的臥室之前,他總是看到她背對著他坐在客廳裡,同時又聽到她冷冰冰地,身子也不回一下,向他說聲:「晚安,神甫。」一天晚上,在上床的時候,神甫覺得頭重腦脹,感到隱伏在他體內已好幾天的熱度像決了口的激流似地往手腕和太陽穴處沖來。

  在這之後所發生的事是通過他的女房東的口大家才知道的。第二天早上,按照她的老習慣,她起得很早。過了一會兒,她很奇怪沒有看到神甫從他的房裡出來。猶豫了好一陣子,她才決定去敲開他的門。她發現神甫一夜沒有合過眼,仍躺在床上,感到周身有一種壓抑感,而且他的臉部顯得比平時更紅。根據這位老太太自己的話,她很有禮貌地建議神甫去請醫生來看一下,但是她的建議卻被他粗暴地拒絕了,使她感到遺憾。於是,她只能離開神甫的房間。過了一會之後,神甫按鈴,請人把她找去。他對自己剛才的脾氣暴躁表示歉意,並且向她聲明說,他目前身上的不舒服與鼠疫無關,沒有任何鼠疫的症狀,只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疲乏而已。老太太很持重地回答他說,她之所以向他提出這樣的建議,並非是擔心他得了鼠疫,她並沒有考慮到她自身的安全,她的安全是掌握在天主手裡的,而她只是想到神甫的健康,因為她認為自己對他的健康負有部分責任。可是據她說,當時神甫再也沒有說什麼,她為了履行她的義務,再次建議他去請醫生來。神甫還是拒絕了,只是他補充說了一些在老太太聽來是十分含糊的理由。她認為自己只聽懂了這一點:神甫之所以拒絕看醫生,是因為這樣做與他的原則不符。而這一點正好是她所無法理解的。由此她得出結論,認為她的那位房客的頭腦已因發燒而發生混亂,她只能弄點藥茶給他喝喝。

  她決心不折不扣地履行她在這種情況下所應該承擔的義務,她每隔兩小時去看一次病人。使她最吃驚的是神甫整天都處在一種不斷的焦躁不安的狀態之中。他一會兒把被單掀開,一會兒又把它重新拉到身上,他不斷地用手摸他那汗淋淋的前額,並經常坐起身來,使勁地咳嗽,可是咳出來的聲音就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嚨,又嘶啞,又帶痰聲,像硬逼出來的那樣。那時,他好像是無法從他的喉嚨深處挖出使他窒息的棉花團一般。經過這陣發作之後,他帶著十分疲乏的神色向後倒在床上。最後,他又坐起身子,並且在這片刻之間,他的眼光凝視著前方,而這種眼光比他先前所有的焦躁不安的樣子更顯得狂熱。但是這位老太太,對於要不要去請醫生,要不要違背病人的願望,還在猶豫。她想,儘管樣子看起來很可怕,但這可能只是一陣高燒的突然發作吧。

  到了下午,她想問問神甫的病情,但她所得到的僅僅是支支吾吾的回答。她又重新提出了她的建議。於是,神甫又坐起身來,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但卻非常清楚地回答說他不要請醫生。這時,這位女房東決定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說,如果神甫的病情仍不見好轉,她就撥那只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每天在無線電廣播裡要重複十來次的電話號碼。她總是念念不忘她的責任,想在夜裡去看看她的房客和照料照料他。但是這天晚上,她把新煎好的藥茶給神甫喝下去之後,想躺一會兒,結果一睡卻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來。她急忙向神甫的房間奔去。

  神甫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昨天,他的臉色因極度充血的關係漲得通紅,而今天卻變成一種青灰色,特別是他的臉部還很飽滿,所以看起來更加明顯。神甫凝視著懸掛在床上面天花板上的一盞小小的彩色玻璃珠串吊燈。當老太太走進屋子的時候,他朝她轉過頭來。據女房東說,這時他好像經過昨晚通宵的折磨,已經垮了,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反抗了。她問神甫身體怎麼樣。她注意到神甫用一種冷漠得出奇的聲音回答說,他身體不好,但他不需要請醫生,只要請人把他送到醫院,一切按規章辦事就行了。老太太嚇壞了,慌忙奔去打電話。

  中午,裡厄來了。聽了女房東的一番敘述之後,他只回答說,帕納盧要求送醫院是對的,但看來是太晚了。神甫用同樣的無動於衷的神態接待了醫生。裡厄檢查了神甫的全身,感到很驚訝,因為他除了發現病人的肺部有腫脹現象和病人感到肺部有壓抑感之外,沒有發現有任何淋巴腺鼠疫或肺鼠疫的主要症狀。但是,不管怎麼說,脈搏很弱,而且總的病勢十分嚴重危急,因此希望很少。

  裡厄對帕納盧說:「您身上沒有鼠疫的任何主要症狀。但事實上,是可疑的,因此,我不得不把您隔離起來。」

  神甫奇怪地笑了笑,好像是表示禮貌,但沒有吭聲。裡厄出去打了電話之後又回到屋裡。他看著神甫,親切地對他說:

  「我會留在您身邊的。」

  神甫顯得又活躍起來了,把目光轉向醫生,這時在他的眼神裡好像重新出現一種熱情。後來,他開口了,他說起話來是那麼困難,以至無法知道他說這話是否帶著憂傷的成份。

  他說:「謝謝。但教士是沒有朋友的。他們把一切都託付給天主了。」

  他請人把放在他床頭的十字架像遞給他,當他拿到後,就轉過身去望著它。

  在醫院裡,帕納盧沒開過口。他像一個物件似的任人給他進行各種治療,但是他始終沒有放下過他手中的十宇架像。然而,神甫的病情依舊難以斷定,在裡厄思想裡還是疑慮重重。這既像鼠疫,又不像鼠疫。再說,最近一段時期以來,鼠疫一直在使醫生感到難以診斷,它好像是以此為樂。不過,拿帕納盧的這個病例來說,他後來發生的情況將證明這種無法斷定是無關緊要的。

  熱度升高了。咳嗽聲越來越嘶啞了,病人整天受到咳嗽的折磨。晚上,神甫終於咳出了這塊使他透不過氣來的「棉花團」。它是鮮紅色的。在發高燒過程中,帕納盧的眼睛裡一直保持著冷漠的神情,可是到第二天早上,當人們發現他半個身子倒在床外,已經斷了氣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就毫無表情了。人們在他的病歷卡上寫著:「病情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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