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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裡厄剛開始想到神甫是走到了異端思想的邊緣,但沒等他想完,神甫已經接著大聲地講下去。神甫指出,這個命令,這個純潔的要求,就是賜予基督徒的恩惠。這也是他的德行。神甫知道,在他就要講的德行裡,有些過分的東西會使許多人聽起來不順耳,因為他們習慣于一種更寬容的、更符合傳統的道德觀念。但是在鼠疫流行時期的宗教不可能同平時的宗教一樣,如果上帝同意,甚至希望人的靈魂在幸福時期能得到安息和快樂,那麼在這不幸透頂的時期,他可以對人的靈魂提出過頭一點的要求。今天,上帝賜予他所創造的人一個恩惠,讓他們置身於這樣的一個災難中,以至於使他們不得不再去尋求和支持這個至高無上的德行:作出抉擇,要就是全盤接受信仰,要就是全盤否定。

  在上一個世紀,有個教外的作家曾揚言,說他揭開了教會的秘密,他斷言不存在什麼煉獄①。他的言下之意是沒有什麼中間狀態,只有天堂和地獄,根據人們生前選擇的道路,死後要麼進天堂得永生,要麼下地獄受永罰。但帕納盧認為這是一種邪說,一種只能出自一個沒有任何信條的靈魂的邪說,因為煉獄是有的。不過,可能在某些時期中,人們不應該過分指望進煉獄,某些時期中,談不上有什麼可以饒恕的罪孽的問題。凡是罪都足以導致下地獄,凡是無動於衷的態度都是犯罪的,這就是說,要麼有罪,要麼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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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也叫滌罪所,根據天主教教義,這是人死後暫時受苦的地方。善人生前罪愆沒有贖盡,死後升天堂前須在滌罪所中暫時受苦,至罪愆滌盡為止。

  帕納盧停了一下,這時裡厄透過門縫更清楚地聽到外面的風好像呼嘯得更厲害了。就在這時,神甫說,他所講的這種對一切全盤接受的品德,按照平時人們給予它的狹義的解釋,是無法被人理解的,這不是一般的逆來順受,也不是勉為其難的謙讓,而是一種自卑自賤,不過,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自卑自賤。當然,一個孩子竟遭受到這樣的痛苦,這是使人心靈上感到恥辱的。不過,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就應該投身於這種痛苦之中,正因為如此——帕納盧使他的聽眾確信,他要說的話不是輕易說出來的——我們應當主動去「要」這種痛苦,因為天主願意『要』它。只有這樣,基督徒才會不惜一切,別無選擇地把這條必須選擇的道路一直走到底。為了使自己不至於落到全盤否定信仰的地步,他會決定全部接受。現在,在各處教堂裡,當那些善良的婦女聽說人體上腫脹的淋巴結是排除身上罪意毒液的自然管道的時候,她們就說:「我的天主啊,讓我身上長淋巴結吧!」基督徒也會像這些婦女一樣,把自己交在天主的手裡,聽憑他的聖意安排——即使這種聖意無法理解。人們不能說:「這個,我懂,但是,那個,不能接受。」應該對著擺在我們面前的「不能接受」的事物迎上前去,這樣做,正是為了能夠完成我們的選擇。孩子們的痛苦是我們的一塊苦澀的麵包,但要是沒有這塊麵包,我們的靈魂就會因缺乏精神食糧而「餓」死。

  每當帕納盧神甫講話稍稍停頓一下的時候,周圍馬上會發出一陣輕輕的嘈雜聲,而這次,嘈雜聲剛剛開始,神甫就出人意料地大聲講了下去,裝作代替他的聽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究竟該怎麼辦呢?他預料到,人們將會說出「宿命論」這個可怕的字眼。是啊,只要人們允許他在「宿命論」前面加上「積極的」這個形容詞的話,那麼他會毫不害怕這個字眼的。當然,應該再次指出,不要去模仿他上次講到過的那些阿比西尼亞的基督徒。甚至也不應該去學那些波斯的鼠疫患者的樣子,這些人一面把他們的舊衣服扔向由基督徒組成的衛生防疫糾察隊,一面大聲祈求蒼天把鼠疫降到這些離經叛道者的身上,因為後者想戰勝天主所賜予的災難。但是反過來說,也不要去學習那些開羅的修道士,他們在上個世紀鼠疫蔓延的時候,為了防止受感染,避免接觸信徒們又潮又熱的嘴,就用鑷子夾聖體餅來舉行送聖體儀式。波斯的鼠疫患者和開羅的修道士都同樣是犯了罪孽的,因為前者對一個孩子的痛苦熟視無睹,而後者,正相反,他們使人類對病痛的害怕心理淩駕於一切之上。不論是前者或是後者,他們都把問題巧妙地回避了。他們一直都對天主的聲音裝聾作啞。此外,帕納盧還想舉一些例子。根據編年史作者的記述,在馬賽發生大鼠疫的時候,在贖俘會修道院中的八十一個修道土中,只有四人倖免。而在這四人中,有三人是逃走的。當時編年史作者們是這樣記述的,限於他們的工作性質,他們不會寫得更詳盡。但是當帕納盧神甫讀這篇文獻時,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那個沒有逃走的修道士身上,這個修道士不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屍體,尤其不顧他那三個同伴已經逃跑,還是一個人留了下來。於是,神甫一面用拳頭敲著講道台的邊緣,一面大聲地說:「我的弟兄們,應該學這位留下的修道士!」

  一個社會,為了應付災禍所引起的混亂局面,必然會採取一些預防措施以維持合理的秩序,而問題決不是對此抱不合作的態度。不要聽那些倫理學家的話,說什麼應該俯首聽命和放棄一切。我們只要能開始在黑暗中略為摸索地前進和力爭做些有益的事就行了。至於其他的事,哪怕是涉及到孩子們的死亡,也應該聽任它們自然發展,充分相信天主的安排,而不要去尋求個人的解決辦法。

  講到這裡,帕納盧神甫追憶了貝爾增斯主教在馬賽遭受鼠疫浩劫時的崇高形象。他讓人回想起在鼠疫臨近結束的時候,這位主教在做了他該做的一切之後,認為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挽救辦法時,他就叫人在他的屋子四周用牆圍起來,帶了糧食把自己關在屋裡;而那些一直把他當作偶像一樣崇拜的居民,就像人們在極度痛苦時感情會一反常態那樣,都對他發起火來,把死屍堆在他的屋子周圍,要讓他也傳染上鼠疫。他們甚至把一些屍體從牆上扔進去,非要他死去不可。因此,雖然這位主教在最後作出這一懦弱表現的時候,曾以為這樣就已與死亡的世界隔絕了,可是死人卻還是從天而降,落到他的頭上。所以,對我們來說,應該確信在鼠疫的汪洋大海中沒有可供我們避難的島嶼。是的,沒有這麼一個中間安全地帶,沒有。應該接受這件令人憤慨的事,因為我們必須作出抉擇:對天主要麼恨,要麼愛。那麼誰敢作出恨天主的選擇呢?

  「我的兄弟們,」帕納盧神甫最後總結說,「對天主的愛是一種艱苦的愛。要具有這種愛,就要具有一種徹底的忘我精神和一種無視個人安危的氣魄。而且,也只有有了這種愛才能從精神上抹掉孩子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況下,只有具有這種愛才能使死亡成為必不可少的,因為人們不可能懂得死亡,只能去求得死亡。這就是我想跟你們一起汲取的深刻的教訓。這就是在人們看來是殘酷的,而在天主看來是起決定作用的信仰,也就是大家應該去逐步接受的信仰。我們應該使自己與這個駭人的形象看齊。達到這一最高的境界時,一切都會合成一體,不分軒輕,到那時,真理才會從表面的不公平中湧現出來。在法國南部的許多教堂裡,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情況,幾世紀來,鼠疫的犧牲者一直安眠在祭壇的石板下面,教士們就在死者的墳墓上佈道,而他們所宣揚的精神正不斷地從這堆包括那些死去的孩子在內的骨灰中煥發出來。」

  當裡厄走出教堂的時候,一陣狂風從那扇半開著的門裡吹進來,直刮到信徒們的臉上。它給教堂裡帶進來一股雨水的氣息,一股人行道返潮的氣味,它使人們在還沒有走出教堂之前就能想像出城市是個什麼面貌。走在裡厄醫生前面的是一位老年教士和一位年輕的副祭,他們費勁地按住了帽子。儘管風那麼大,那位年長的仍在不停地評論著這次佈道。他很欽佩帕納盧的口才,但是他為這位神甫所流露出來的如此大膽的思想感到不安。他認為,這次佈道並沒有顯示出它的力量,而是帶有更多的憂慮成分,一位像帕納盧這樣年齡的教士是不應該憂慮的。低著腦袋擋風的年輕的副祭說,他經常跟這位神甫打交道,很瞭解他的思想演變,並且說帕納盧的論文可能還要大膽得多,不過,教會大概是不會允許他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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