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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比如,本城居民迷信預言的習慣就是一個例子。在春天的時候,人們就已在期待鼠疫過不了多久就會結束,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問一下別人,這種疫病到底還要拖延多久,因為大家都深信它不會拖延下去。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開始擔心這種災禍真的會沒完沒了,同時,鼠疫結束就成了人人的希望。於是,人們就互相傳遞占星術士的各種預言,或者天主教會的一些聖人的謎語。城裡的一些印刷商很快發現,他們可以從人們的這種著迷的心理中漁利,於是就把當時城裡流行的論語和預言大量印刷出版。當他們覺察到公眾的這種好奇心漫無止境的時候,他們就立即派人到市圖書館去博覽群書,從野史軼聞中尋找這類東西,然後印出來在城裡推銷。當他們在圖書資料中再也找不到諸如此類的東西時,他們就請一些新聞記者來杜撰,而這些人至少在這一點上具有能與他們的歷代優秀同行媲美的才華。

  某些預言甚至在報上長篇連載,人們在讀這些文章時的貪婪程度,與正常時期閱讀報上的那些言情小說沒有什麼兩樣。有些預測是通過一些怪誕的計算編造出來的,它們的根據是:鼠疫發生的年代,死亡的人數,鼠疫持續的月數。另一些預測採用與歷史上所發生的大鼠疫進行比較的辦法,從而總結出歷次鼠疫的共同點(預言把它們稱之為常數),通過同樣怪誕的計算,據說這樣就可以從中得出有關這次鼠疫的啟示。但是最受公眾歡迎的,無疑是下述的這一類,它們用那種《啟示錄》①式的語言來預示將來要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而其中每一事件都可能是要在這個城市中應驗的,而且事件又很複雜,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因此,人們天天向諾斯特拉達米斯②和聖女奧迪爾③求教,而且總是獲得滿意的結果。此外,所有一切預言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講到最後總是使人感到寬慰。但唯獨鼠疫始終難以使人感到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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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新約·啟示錄》系描繪「世界末日」和「基督重降」的景象。
  ②諾斯特拉達米斯(150—1566),法國占星家,醫生,生於聖雷米,曾寫過一本預言集。
  ③聖女奧迪爾:阿爾薩斯公爵阿達爾裡克的女兒。公元660-720年左右,她在孚日山區建造了一座修道院。

  市民們以這些迷信活動代替了宗教,所以當帕納盧講道的時候,教堂裡只有四分之三的座位上坐著人。講道的那天晚上,裡厄在到達時,感到通過人口處的彈簧門灌進來的一股股風正在信徒們中間自由回旋。就在這寒氣襲人、寂靜無聲的教堂裡,裡厄在全部由男教徒組成的聽道者中間坐了下來,接著他看到神甫登上講道台。神甫用一種比第一次講道時更加柔和、更加深思熟慮的語調說話,而教徒們有好幾次發現他說話時有某種猶豫不決的現象。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他說話中已不稱「你們」而稱「我們」。

  可是,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堅定起來,他開始提醒大家說,好多月來,鼠疫一直存在於我們中間,現在我們對它瞭解得更清楚了,因為我們已經多次看到它坐在我們的桌邊或者坐在我們親人的床頭,看到它在我們身旁走動,看到它在工作場所等待我們上班,因此現在,我們或許能夠更好地接受它那不斷地對我們說的話,而這些話,由於當初思想沒有準備,我們很可能沒有好好地聽進去。帕納盧神甫以前在這同一地點佈道時所講的話仍然是正確的——至少他自己堅信不疑。但是也很可能,正像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這種情況,他當時想的和講的都缺乏慈善之心,因而現在感到後悔。不過有一點卻始終是真實的,就是任何事情總有值得汲取的東西。最殘酷的考驗,對基督徒來說仍然是一種恩惠。而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基督徒應尋求的東西,就是他應領受的這種恩惠,他還應該知道這恩惠是由什麼構成的,以及怎麼才能找到它。

  這時候,在裡厄周圍,人們都顯得十分自在地坐在長凳的靠手之間,並盡可能坐得舒適些。教堂進口處包著墊襯物的隔音門有一扇在輕輕地來回擺動著,有人跑去把它制住了。裡厄由於被這些雜聲分了心,沒聽清楚帕納盧在他的佈道中又講了些什麼。神甫大概是說,不要試圖去給鼠疫發生的情況找出解釋,而是要設法從中取得能夠汲取的東西。裡厄模糊地把神甫的話理解為,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後來他的注意力被帕納盧強有力的聲音吸引住了。神甫說,有些事在夭主看來,人們是可以解釋的,而另一些事,人們就沒法解釋。當然,世界上有善與惡,而且一般地說,人們很容易解釋清楚它們之間的區別。但是要深入到惡的內部,把它解釋清楚,那就困難了。比如,從表面上看,惡有必要的惡和不必要的惡。有被打發到陰間去的唐璜①,也有一個孩子的死亡,因為,如果說唐璜這種放蕩好色之徒被雷擊斃是應該的,那麼這孩子為什麼要吃苦就無法理解了。事實上,世界上是沒有什麼事物比一個孩子的痛苦和由這種痛苦所帶來的恐怖更重要的,是沒有什麼事物比尋找引起這種痛苦的原因更重要的。除此以外,上帝給了我們一切生活上的方便,因此可以說,在這以前,宗教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現在,恰恰相反,上帝把我們置於面臨絕壁、走投無路的境地,我們都成了鼠疫的階下囚,我們只得在死亡的陰影下去尋求賜予我們的恩惠。帕納盧神甫甚至不願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現成話來越過這道國牢的牆。本來他可以很容易地說,天國的永恆的福樂等待著這孩子去享受,會補償他所受到的痛苦的。但事實上是否如此,神甫一無所知。誰能確實肯定永恆的福樂能補償人類一時所受的痛苦?如果誰這麼說,誰就算不上是一個基督徒,這是肯定的,因為我主耶穌的四肢和靈魂就曾嘗夠了痛苦。不,面對著一個孩子的痛苦問題,神甫寧願處於絕壁之下不求逾越,因為他忠實地接受這種象徵著十字架的碟刑考驗。於是,他毫無畏懼地對那天來聽他佈道的這些人說:「我的兄弟們,抉擇的時刻來臨了。要麼全信,要麼全不信。可是你們中間誰敢全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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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歐文學中的一個典型人物,代表蔑視神鬼、風流放浪、好色如命的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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