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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裡厄轉身向帕納盧說:

  「是啊,請原諒我。疲勞簡直是一種瘋狂。在這個城裡我有時候按捺不住,忍受不下去。」

  帕納盧喃喃地說:「我明白。因為這一切超過了我們的承受限度,這就令人惱火。不過,或許我們應該去愛我們不能理解的東西。」

  裡厄一下子站起來,激動地瞪著帕納盧,搖了搖頭說:「不,神甫。我對愛有另一種觀念。我至死也不會去愛這個使孩子們慘遭折磨的上帝的創造物。」

  在帕納盧臉上閃過了痛苦的陰影。

  「啊,醫生,」他悲傷地說,「我剛懂得什麼叫天主的恩惠。」

  可是裡厄又頹喪地在長凳上坐下。他又感到十分疲倦,對神甫的話,他用較緩和的語氣回答說:

  「我知道,這正是我所缺少的。不過我不想跟您討論這些事。現在我們在一起工作是為了某一個事業,而這個事業能使我們超越讀神或敬神的問題而團結在一起。唯有這一點是重要的。」

  帕納盧在裡厄身旁坐下來。他顯得很激動。他說:

  「對,對。您也是為了人類的得救而工作。」

  裡厄略帶笑容。

  「人類的得救,這個字眼對我說來大大了。我沒有這麼高的精神境界。我是對人的健康感興趣,首先是人的健康。」

  帕納盧遲疑了一下說:

  「醫生……」

  但是他停下不說了。他的前額上也開始冒出汗來。他喃喃地說了聲「再見」,他站起身來,眼睛閃閃發光。在他要走的時候,正在沉思的裡厄也站了起來,向神甫走近了一步說:

  「再一次請您原諒。今後我決不再這樣發火了。」

  帕納盧向他伸出手,憂傷地說:

  「不過,我沒有把您說服!」

  裡厄說:「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所憎恨的是死亡和疾病,這一點您是很明白的。可是不管您願不願意,我們在一起是為了忍受它們和戰勝它們。」

  裡厄一邊握著帕納盧的手,目光不朝神甫看,一邊說:

  「您瞧,現在就連天主也無法把我們分開了。」

  22

  自從帕納盧加入衛生防疫組織以來,他從沒有離開過醫院和鼠疫流行地區。他把自己置身于搶救人員的行列之中,置身於他認為是自己應該呆著的行列之中,即參加第一線的搶救工作。他看到過不少死亡的場面。儘管原則上他注射過抗疫血清,是有免疫力的,但他對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毫不擔心的。表面上,他一直很鎮靜。不過,自從那天他長時間地親眼看到一個孩子死去之後,他變了樣。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越來越嚴重的緊張不安的神情。有一天他微笑著對裡厄說,現在他正在寫一篇題為:《一個神甫能否請醫生看病?》的短論。當時在裡厄的印象中,帕納盧實際上是在寫一篇題材更為嚴肅的文章,只是他沒有講明罷了。當裡厄醫生表示很想拜讀一下他的作品時,帕納盧告訴裡厄,說他在專為男教徒做彌撒的時候要作一次佈道,借此機會,他至少可以闡明自己的某些觀點。

  「醫生,我希望您來聽聽,您會對這題目感興趣的。」

  在一個刮大風的日子裡,神甫作了第二次佈道。說實話,這次聽道者的座位要比第一次佈道時空得多了。這是因為這種場面對本城的居民來說,已經不再具有那種新鮮事物的魅力了。在這座城市目前所處的困難情況下,「新鮮事物」這個詞本身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另外,對大多數人說來,當他們尚未完全放棄參加宗教儀式,或是說,尚未到達這樣的地步,即既參加宗教儀式又過著極端不道德的私生活,兩者並行不悖,這時,他們會用一些缺乏理性依據的迷信來代替平時的宗教活動。他們寧可佩帶一些具有保護作用的徽章或聖洛克的護身符,而不去望彌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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