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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這時病孩的胃好像被咬了似的,他的身體又重新弓起來,口裡發出尖細的呻吟聲。有好幾秒鐘,他的身體就這樣地彎成弓形,一陣陣寒戰和痙攣使得他全身抖動,好像他那脆弱的骨架被鼠疫的狂風刮得直不起來,被連續不斷的高燒襲擊得斷裂開來。狂風一過,他又稍稍鬆弛了一點,熱度好像退了,他就像被遺棄在潮濕而又發臭的沙灘上,微微喘息,暫時的意息已像進入了長眠。當灼熱的浪潮第三次向他撲來,使他有點顫動的時候,他就蟋縮成一團,在高燒的威脅下,他退縮到裡床,發狂似地搖晃著腦袋,掀掉被子。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紅腫的眼皮底下湧出,開始沿著鉛灰色的臉往下流去。經過這陣發作之後,孩子已筋疲力盡,他蜷縮著他那瘦骨嶙峋的兩腿和那兩隻在四十八小時內瘦得像劈柴的胳膊。在這張被弄得不成樣子的床上,他擺出了一個怪誕的、像釘在十字架上的姿勢。

  塔魯彎下身去,用他那笨拙的手擦掉小臉上的眼淚和汗水。卡斯特爾早已合上書本,看著病孩。他開始說話,但是因為嗓音突然走樣,所以他不得不咳上幾聲才能把那句話講完。

  「裡厄,這孩子早晨的病勢沒有緩解過,是嗎?」

  裡厄說是,但是他說這孩子堅持的時間比通常人們所看到的還要長。帕納盧看上去好像有點歪倒在牆上,他低聲說:

  「如果這孩子還是要死掉的話,那麼這樣反而會使他受苦的時間拖得更長些。」

  裡厄突然轉向神甫,張開口想說什麼,但是他沒出聲,明顯地是在極力克制自己。他又把目光轉移到孩子身上。

  病房裡充滿了日光。在其他五張床上,病人在動,在呻吟,但是都有點拘謹,好像是大家商定了似的。只有一個病人在房間的另一端叫喚著,他每隔一定時間就發出一聲又一聲輕微的歎息,而這種歎息聽上去倒像是驚叫而不太像痛苦的哀鳴。看來連病人也不像開始時那樣感到害怕了。現在,他們對染上這種疾病抱著一種心甘情願的態度。只有這孩子在拼命地頑抗掙扎。裡厄不時地按小孩的脈搏,他這樣做並不是出於需要,而是為了擺脫他目前無能為力、靜止不動的這種狀態,他一閉上眼睛就感到孩子焦躁不安的表現和自己熱血沸騰的感覺已渾然一體。那時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受盡折磨的孩子已不分彼此,於是就試圖盡自己的尚未消耗過的全部力量去扶持這個孩子。但是他們兩顆心的跳動僅僅結合了一分鐘就不協調了,孩子沒領他的情,他的努力落空了。於是他放下那只纖細的手腕,又回到他原來站的地方去了。

  沿著用石灰粉刷過的牆,陽光由粉紅色逐漸變成黃色。在玻璃窗外,一個炎熱的早晨開始了。格朗在離去時說他要回來的,但大家幾乎沒有聽見。大家都等待著。孩子一直閉著眼睛,現在好像平靜了一點。他的兩隻手變得像爪子似的,慢慢地刨著床的兩側,然後,又舉起來,去抓靠近膝蓋的床單。突然,孩子蜷起兩腿,直到大腿碰到腹部才停止不動。這時,他第一次張開眼睛看看站在他面前的裡厄。在他那張土灰色的凹陷下去的臉上,嘴巴張開來了,幾乎立即就發出一聲拖長的、音調幾乎不因呼吸而發生變化的叫喊,整個病房裡突然充滿了一種單調的、刺耳的抗議聲,它簡直不像是一個人的聲音,而像是所有的病人同時發出來的怪叫聲。裡厄緊咬牙根,塔魯轉過身去。朗貝爾走到床前,站在卡斯特爾旁邊,這時,卡斯特爾合上了那本攤開在膝蓋上的書本。帕納盧看著那小孩因病而污垢滿布的小嘴,它在發出那種讓人辨別不出年齡的叫聲。神甫跪了下來,在那連續不斷、不可名狀的哀叫聲中,大家自然而然地聽到他用一種有點兒壓低但又很清晰的聲音說:「我的天主,救救這孩子吧。」

  但是孩子還是在叫喊,他周圍的其他病人也騷動起來了。那個在病房另一頭不停地歎息的病人加速了呻吟的節奏,最後他也真正地叫喊起來,與此同時,其他人也呻吟得越來越厲害。一片痛苦的哀鳴聲像潮水一樣在病房裡氾濫,淹沒了帕納盧的禱告聲。裡厄緊緊抓住床架的橫檔,閉上眼睛,感到極度疲勞和厭煩。

  當他重新張開眼睛時,他發現塔魯在他身邊。

  裡厄說:「我必須走開,看到這些人我已再也忍受不住。」

  但是突然之間,別的病人都一聲不響了。這時醫生發現孩子的叫聲早已變得很弱,它越來越低,終於停止。在孩子周圍的病人又開始呻吟起來,但聲音很低,猶如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這場剛剛結束的鬥爭的回聲,因為這場鬥爭已經結束。卡斯特爾已走到床的另一邊,他說,完了。孩子的嘴張開著,但是默默無聲,他躺在亂成一團的床單之中,他的身體一下子縮得很小了,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帕納盧走近病床,做了一個祝福的手勢。然後他拿起他的長袍,沿著中間過道走了出去。

  塔魯問卡斯特爾:「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嗎?」

  老醫生搖了搖頭。

  「說不定,」老醫生強帶笑容說,「他畢竟支持了很長時間。」

  但是裡厄已經離開病房,他走得那樣快,神態那樣衝動,以至當他走過帕納盧身邊時,神甫伸手去拉住他。神甫說:「算了,醫生。」

  裡厄仍像剛才那樣衝動地轉過身來粗暴地對神甫說:「啊!這個孩子至少是純潔無罪的,這一點,您知道得很清楚!」

  接著他轉過身去,走在帕納盧前面,穿過病房的門,走到院子的盡頭。他在積滿塵土的小樹中間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來,擦了擦已經流到眼睛裡的汗水。他想再高聲呼喊一下,好解開使他心碎腸裂的心頭死結。熱浪慢慢地在無花果樹的枝權中間降臨。早晨的藍天很快地就被一層微白色的雲彩遮住,使空氣變得更悶熱了。裡厄灰心喪氣地坐在長凳上,看著樹枝和天空,呼吸慢慢地平定下來,疲勞也逐漸恢復。

  他聽到背後有人說:「為什麼跟我說話發那麼大火?這樣的情景,我也是一樣受不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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