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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塔魯接著寫道:「確實,他並不是信口開河,他恰如其分地猜測出奧蘭居民的矛盾心理。他們一方面迫切需要使他們相互接近的熱情,一方面卻又由於存有戒心而彼此疏遠。人們都深深懂得不能輕信自己的鄰居,因為他會在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乘您對他毫無戒備之機,把鼠疫傳染給您。如果有人,像科塔爾那樣,花上許多工夫在他所找的同伴中間去發現一些可能會告密的人,那麼,他就能理解這種心情,就會十分體諒有下述想法的那些人:他們認為,鼠疫會在旦夕之間降到他們身上,可能準備就在他們慶倖未被傳染上的時候,突然來臨。儘管有這種可能,但是在恐怖的氣氛中,科塔爾仍能泰然自若,因為他早在別人之前就領教過這一切了,所以我認為他不會完全像別人那樣受到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的折磨。總而言之,跟我們所有這些還沒有喪命於鼠疫的人一樣,他也感到他的自由和他的生命每天都瀕於毀滅。但是,由於他已親身體驗過恐怖的味道,他認為,現在輪到別人來嘗一下這種滋味,這也是完全正常的。說得更確切一些,在他看來,大家分擔恐怖,那比他一個人單獨忍受要好受得多。他錯也就錯在這一點上,而且就在這一點上,他比別人更難被人瞭解c但是,不管怎麼說,正因為這樣,他才比別人更值得我們去瞭解。」

  最後,塔魯在筆記本裡敘述了這樣一件事,它證實在科塔爾和鼠疫患者身上同時存在著一種奇怪心理。這件事大致上可以說明一下當時難以忍受的氣氛,因此筆者認為它很重要。

  那天,科塔爾邀請塔魯到市歌劇院去觀看歌劇《俄耳南斯與歐律狄刻》①。演出該劇的劇團是在春天鼠疫剛發生時來到本城的。這個被鼠疫封鎖在城裡的劇團在與市歌劇院協商以後,迫不得己每週把這部歌劇重演一次。因此,幾個月來,每逢星期五,市歌劇院裡就響起了俄耳市斯的迴腸盪氣的悲歌和歐律狄刻的微弱無力的呼籲。但是,這部歌劇卻繼續受到觀眾的歡迎,賣座率始終很高。科塔爾和塔魯坐在票價最高的正廳前座中,周圍坐滿了本城的上流人士。那些姍姍來遲的人總是竭力讓人注意到他們的進場。在耀眼的幕前燈光下,當樂師們在輕聲調音的時候,只見一個個人影清晰地從一排座位走到另一排座位,溫文爾雅地向座上的人鞠躬致意,在斯文的輕聲交談中,人們又恢復了幾小時前他們在城中陰暗的街道上行走時所失去的那種鎮定情緒,服飾打扮驅走了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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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部歌劇是德國音樂家格盧克(1714一1787)譜寫的。根據古希臘神話,俄耳甫斯是個善彈堅琴的歌手,傳說他奏的音樂可感動鳥獸木石。他的妻子歐律狄刻在結婚那天被毒蛇咬死,他到陰間去,用樂曲感動了陰間的神靈,獲准放回他的愛妻,但規定在離開陰間之前,不能回顧。俄耳南斯沒有能夠遵守諾言,最後還是回頭看了一下在他身後的歐律狄刻,隨即被雷擊死。

  在整個第一幕中,俄耳南斯引吭悲歌,如泣如訴,唱得十分出色自如,幾個穿長裙的婦女開始高雅地評論俄耳甫斯的不幸,接著他用小詠歎調唱出了他的深情。全場以一種頗為適度的熱情作出了反應。人們幾乎沒有發覺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唱腔中帶有一些不應有的顫音,以及他在向陰間的神靈哭訴,懇求憐憫時,悲哀的聲調稍為有點過分。他有些動作做得不穩,可是連行家也把這種失誤當作是別具風格,認為它使這位歌劇演員的表演增添了光彩。

  演到第三幕,在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唱二重唱時(即在歐律狄刻和她的愛人訣別的時候),場內才出現某種驚訝的反應。好像這位男演員就是在等待觀眾的這一波動,或者更肯定地說,好像來自正廳的嘈雜聲證實了他此刻內心的感情,他選定這個時刻穿著古裝,伸出雙臂,分開兩腿以滑稽的姿態向台前的腳燈走去,在一片牧歌聲中倒了下去。這些牧歌向來是不合時宜的,但觀眾們感到,此時此刻它是第一次變得真正不合時宜,非常不合時宜,因為,就在這同一時刻,樂隊停止了演奏,正廳前座上的觀眾都站起身來,開始慢慢地退出場去。起先是肅靜無聲,就像人們剛做完禮拜離開教堂,又像瞻仰死者遺容之後走出殯儀館,婦女們整理了一下衣裙,垂頭喪氣地離去,男人們手挽女伴,領著她們退場,不讓她們碰撞那些擋道的加座。但是,這種波動逐漸加劇了,竊竊私語變成高聲驚叫,人群擁向出口,擠作一堆,相互衝撞,大聲叫嚷。科塔爾和塔魯這時方才站起身來,親眼目睹了他們當時生活中的一幅畫面:從一個古怪地彎曲著四肢的蹩腳演員身上看到了降臨在舞臺上的鼠疫,而這時劇場裡一切豪華的裝飾品,比如那些被遺忘的摺扇和紅色椅子上的淩亂的花邊織物都變成了一無用處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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