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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在這些沒完沒了的日子裡,這至少是裡厄醫生的一些想法,而且在這些想法裡還交織著與親人分離的孤獨情緒。這些想法也同樣在他朋友們的臉上反映出來。所有那些堅持不懈地進行抗疫鬥爭的人都漸漸感到支撐不住,可是這種疲乏所引起的最危險的後果,還不是他們對外界動態以及對別人的喜怒哀樂漠不關心,而是在於他們對自己那種放任自流、漫不經心的態度,因為他們有這麼一種傾向:凡是不是絕對必要的事,凡是在他們看來是自己力所不及的事,他們都懶得去做。因此,這些人就越來越忽視他們自己所制訂的衛生規則,對於他們自身應該進行消毒的許多規定,其中有一些,他們也忘了遵守,有時甚至顧不上採取預防傳染的措施,就趕到肺部受鼠疫侵襲的病人那裡去,因為他們都是臨時被叫到感染者家裡去的,他們感到已無此精力再到某處去為自己滴注必要的防疫藥物。這倒是真正的危險,因為正是這場同鼠疫進行的鬥爭使他們成了最易受感染的對象。總之他們是在碰運氣,而運氣又不是人人都能碰得到的。

  可是,城裡卻有一個人看上去既沒有疲勞不堪,也沒有灰心喪氣,仍然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這就是科塔爾。他對別人繼續採取不即不離的態度,但卻選中了塔魯,只要後者有空,便去看他。一方面是因為塔魯對他的情況很瞭解;另一方面是因為塔魯總是誠心誠意地接待這位靠年金生活的小矮個兒,從不怠慢。這真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奇跡:不管工作得多麼勞累,塔魯總是那麼和藹可親,關心備至。甚至有幾個晚上他累垮了,但第二天照舊精神抖擻。科塔爾曾經對朗貝爾說:「我跟塔魯很談得來,因為他很通人情。他總是很體諒別人。」

  所以,在那段時期裡,塔魯的日記內容就逐漸集中到科塔爾的身上。塔魯曾試圖在日記中如實地、或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反映出科塔爾告訴他的種種想法和對事物的看法。這篇題為「關於科塔爾和鼠疫的關係」的記錄占了筆記本好幾頁紙,筆者認為有必要在這裡介紹一下它的要點。塔魯對這位靠年金生活的小矮個兒的總印象可以歸納為一句話:「這是一個形象正在高大起來的人物。」至少從表面上看來,他的心情顯得越來越愉快。他對事態的發展並無不滿,在塔魯面前,他有時會用這類話來表達他思想深處的想法:「當然,情況仍不見好轉,不過至少大家是同舟共濟的。」

  「當然,」塔魯補充著寫道,「他同別人一樣,受到鼠疫的威脅,但好就好在他是和大家共患難的。其次,我可以肯定,他並不真的相信他自己會染上鼠疫。他似乎是靠著這樣一種想法在過日子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倒是一種並不愚蠢的想法:當一個人遭到某種嚴重疾病或者某種深重的憂慮折磨時,他就不會再有任何其他的疾病或憂慮。他曾對我說過:『您可曾注意到,一個人是不會同時害上所有的病的。假設您患有重病或者某種不治之症:嚴重的癌症或肺結核,您就決不會被鼠疫或斑疹傷寒所侵襲,決不可能。而且這方面的效果比上述的還要大得多,因為您決不會看到過一個癌症患者死于車禍。』這種想法,暫且不問正確與否,倒使得科塔爾感到心情舒暢,他唯一擔心的事,就是怕把他跟別人隔離開來。他寧可和大家一起被圍困起來,而不願做單身囚徒。鼠疫一來,什麼秘密調查啊,檔案啊,卡片啊,密令啊,迫在眉睫的逮捕啊,全都談不上了。說得確切些,那就是警察局也罷,舊的或新的罪行也罷,罪犯也罷,全都化為烏有廠,只有被鼠疫『判了刑』的人在等待著它的完全獨斷獨行的恩赦,而在這些人中間就有警務人員。」因此,根據塔魯的解釋,科塔爾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用這種寬容、體貼而又滿意的態度去看待市民們憂慮和驚慌失措的表現,他那副神情仿佛在說:「你們儘管講吧,反正這種事我比你們領教得早。」

  「我曾經告訴他——但也是白說——要使自己不脫離群眾的唯一途徑,歸根結底,就是要做到問心無愧。他帶著惡意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那麼,照您這麼說,人與人就決不能相處囉。』他接著又說:『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不過我跟您說,使人們團聚在一起的唯一途徑,仍然是把鼠疫帶到他們中間去。您還是看看您周圍的情況吧。』其實,我懂得他想講什麼,我也明白今天的生活對他說來是多麼舒適。旁人對事物的某些反應有時正好和他相同,他當然不會不看到:人人都企圖使大家跟自己在一起;有時候熱心地給迷途者指路,可是有時候卻顯得很不耐煩;人們爭先恐後地擁進豪華的飯店,樂滋滋地呆在那裡久久不去;每天,鬧哄哄的人群,站在電影院門口排隊,把所有的劇場和舞廳都擠得滿滿的,像奔騰而來的潮水一樣擁人公共場所;人們怕與別人進行任何接觸,但對人類的熱情的渴望卻又驅使男男女女相互接近,肩摩肘接。顯然,科塔爾對這一切早就領教過了。不過對女人除外,因為憑他的那副嘴臉……我猜想當他需要找妓女時,為了避免造成惡劣印象而害了自己,他就自我克制。

  「總之,鼠疫對他有好處。鼠疫使這個不甘孤獨的人成了它的同謀者。是的,很明顯,是一個同謀者,而且是一個樂此不疲的同謀者。他贊許他所看到的一切:那些惶惶不安的人的迷信、莫名其妙的恐懼、易於衝動的脾氣;他們力避談及鼠疫、卻又不停地談及鼠疫的怪癖;他們從得知這種病是以頭痛開始的這一天起,一發覺有點頭痛就心驚膽戰、面無人色的表現;還有他們一觸即發的脾氣和反復無常的心理——這使他們會把別人的遺忘看作是冒犯,或者會因丟失一粒褲子紐扣而傷心不已。」

  塔魯經常和科塔爾在晚上一同出去。他後來就在筆記本裡記敘他們如何在傍晚或深夜走人人影幢幢的人群中去,摩肩接踵地夾雜在若隱若現的人堆裡,因為每隔相當距離才有一盞發著微弱亮光的路燈。他倆就這樣跟隨著人群去尋歡作樂以擺脫鼠疫的陰影。這就是科塔爾幾個月前在公共娛樂場所尋求的奢侈豪華的生活,也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而又無法得到滿足的放蕩不羈的享樂生活,而現在全城的人都趨之若騖。各種東西的價格都在上漲,無法遏止,而人們卻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揮金如土,儘管大部分人都缺乏生活必需品,但人們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大量地消耗奢侈品。所有各種為有閑階級服務的遊戲賭博場所開辦得越來越多,而這種有閑生活卻只不過反映了失業現象。塔魯和科塔爾有時花了不少時間跟在一對男女的後面。過去,這種成對的男女總是小心翼翼地要避人耳目,而現在卻是相互緊緊偎依,肆無忌憚地在全城遊逛,火熱到忘乎所以,把周圍的人群完全置之度外。科塔爾情不自禁地說:「啊!真是好樣兒的!」面對著這種群眾性的狂熱,面對著明目張膽的調情,在周圍一片響亮的大手大腳丟小費的鬧聲中,他興高采烈,高聲喧嚷。

  然而,塔魯認為,在科塔爾的這種態度中並沒有多少惡意。科塔爾常說:「這些事我在他們之前早就領教過了。」這句話與其說是顯示了他的得意心情,毋寧說是表明了他的不幸遭遇。塔魯在筆記本裡寫道:「我覺得他開始疼愛這些飛不上天、出不了城的人了。比如,一有機會,他就向他們解釋鼠疫並不像大夥兒所想像的那麼可怕。他曾對我說:『您且聽聽他們說些什麼:鼠疫過後,我要做這,鼠疫過後,我要做那……他們不想安安逸逸地過日子,而偏偏要自尋煩惱。他們甚至看不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面。難道我能說:在我被逮捕之後,我要做這做那嗎?被逮捕是事情的開始,而不是結束。可是遇到鼠疫……您要我談談我的看法嗎?他們很可憐,因為他們不能聽其自然。我這樣說並不是信口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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