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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室內光線越來越暗。郊區街道漸漸熱鬧起來。路燈一亮,外面傳來一陣低低的、輕鬆的歡呼聲。裡厄走上陽臺,科塔爾也跟了出來。跟城裡尋常的夜晚一樣,陣陣微風從周圍各區吹來,傳來了喃喃低語,送來了烤肉的香味,吵吵嚷嚷的年輕人擁到了街上,漸漸地街上到處都是由於感到自由輕鬆而歡樂的人們的嘈雜聲,這聲音隨風飄來,夾雜著一股芬芳的氣息。黑夜中,瞧不見的輪船發出響亮的鳴笛聲,從海面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傳來了喧鬧聲,這是裡厄往日非常熟悉和喜愛的時刻,今天由於他所獲知的一切情況的影響,這時刻卻似乎使他感到壓抑。

  他對科塔爾說:「可以開燈了吧?」

  燈光一亮,這個小矮個兒眨巴著眼,瞧著裡厄。

  「請告訴我,醫生,假使我得了病,您是否將收我進醫院到您的科裡治療?」

  「為什麼不呢?」

  科塔爾又問是否有過在診所裡或醫院裡逮捕人的情況。裡厄回答說有過這種事例,但是這一切要根據病人的病情而定。

  科塔爾說:「我呀,我對您是信任的。」

  接著他問醫生是否可以讓他搭他的車子到市里去。

  在市中心區,街上的行人已較稀少,燈光也寥若晨星,孩子們還在門口玩耍。醫生在科塔爾的要求下,把車子停在一夥孩子的面前。他們在玩跳房子遊戲,邊玩邊大聲叫嚷。其中一個黑色的頭髮梳得很平夥、頭路筆直、但面孔卻很髒的孩子用帶著威脅性的炯炯的目光瞅著裡厄。醫生不去看他。科塔爾站在人行道上同醫生握手道別。他講話嗓音嘶啞,發音困難,他一連回頭向身後望了兩三次,說:

  「大家都在談論鼠疫,是否真有此事,醫生?」

  「人們一直在講,這並不奇怪。」裡厄說。

  「您說得對。一旦有十來個人喪命,那就末日來臨了。這恐怕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吧。」

  發動機已開動,裡厄的手已搭在變速操縱杆上準備開車。他又重新看看一直以嚴肅而平靜的目光打量著他的孩子。孩子忽然向他咧嘴一笑。

  「那麼我們希望些什麼呢?」裡厄問,一邊朝著孩子微笑著。

  突然,科塔爾一把抓著車門,用帶著嗚咽而狂怒的聲音呼喊:「希望來一次地震,一次真正的地震!」說罷,掉頭就跑掉了。

  地震沒有發生。第二天,裡厄整天滿城奔走,忙著跟病人家屬交談或直接找病人談話。裡厄自行醫以來,從未感到他的職業對他有過這樣大的壓力。直到現在,病人們很配合他的工作,他們完全信任他。可是現在醫生第一次發現他們不願講真話,並且帶著驚恐。不信任的神色,對他們的病情真相諱莫如深。這是一場他還不習慣對付的鬥爭。晚上十點光景,裡厄驅車到最後一個病人——老氣喘病患者的門前時,他已累得難以從車座中爬起身來,就停留了一下,望望昏暗的街頭和漆黑的天空中忽隱忽現的星星。

  老氣喘病患者坐在床上,氣好像順了一點,正在數著鷹嘴豆,從一隻鍋中拿出來,放到另一隻鍋裡。看見醫生進來,高興地招呼。

  「怎麼啦,醫生,」他說,「是霍亂嗎?」

  「從哪裡聽說的?」

  「在報紙上看到,無線電廣播也這樣說。」

  「不,不是霍亂。」

  「不管怎麼講,」老頭十分激動地說,「那些頭頭們太會誇張了,嗯?」

  「不要聽人家瞎說。」醫生說。

  他看過了老頭兒的病,就在這間寒酸的飯廳當中坐了一會兒。不錯,他害怕,他知道明天一早市郊有十來個患腹股溝腺炎、蜷縮著身子的病人在等他。經施行腹股溝腺切開手術,僅有兩三例可以有所好轉,大多數得送醫院,而他明白醫院對窮人說來意味著什麼。有一個病人的妻子對他說過:「我不要他給他們當試驗品。」他不會給他們當試驗品,只不過一死了事罷了。十分清楚,採取的措施是不夠的。至於「特別配備」的病房是什麼模樣,醫生也心中有數:這是兩座把別的病人倉促地搬走後空出來的樓房,窗門縫隙已經堵塞,樓房四周用防疫警戒線加以隔離。如果瘟疫不自行停止蔓延,行政當局所設想的這些辦法看來是難以奏效的。

  然而,晚上發表的官方公報仍很樂觀。第二天,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聲稱,省府的措施已被接受,群眾情緒平靜,並且已有三十來個病人申報了病情。卡斯特爾打了個電話給裡厄:

  「特別病房裡有幾張病床?」

  「八十張。」

  「市內肯定不止三十個病人吧?」

  「有些人是膽小,還有其他更多的人來不及申報。」

  「埋葬屍體有人監督嗎?」

  「沒有,我已經打電話給裡夏爾,告訴他應該採取完善措施,而不是專講空話,還應該對瘟疫建立起切實的防止蔓延的壁壘,否則乾脆什麼也不要做。」

  「他怎麼說?」

  「他對我說,他無能為力。我看數字還會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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