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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三天內,兩座樓房就住滿了。裡夏爾聽說快要把一所學校出空,以籌辦一所輔助性醫院。裡厄在等待防疫疫苗,並為病人開刀排膿。卡斯特爾則長時間呆在圖書館裡,從古書堆中找資料。他的結論是:

  「老鼠現在是死於鼠疫或死於一種同鼠疫十分相象的疫病。這些老鼠散播了成千上萬只跳蚤。如果不及時防止,這些跳蚤傳播疫病的速度將會以幾何級數增加。」

  裡厄默然。

  這時候天氣像是穩定下來了。最近幾次大雨後的積水逐漸被太陽曬乾。蔚藍的天際進射出一道金黃色的陽光,剛開始出現的熱浪中傳來了隆隆的飛機聲,這季節的一切都引人進入寧靜的境界。然而在四天中,高燒症有過四次觸目驚心的躍進。四天時間,死亡的人數從十六人、二十四人、二十八人一直增加到三十二人。到了第四天,一所幼兒園被宣佈改為輔助病房。市民們以前還在用相互開玩笑的辦法來繼續掩蓋內心的憂慮,但現在他們走在街上已顯得沮喪和沉默了。

  裡厄決定給省長打個電話,他說:

  「這些措施是不夠的。」

  省長說:「我已看到數字,果真是令人擔心的。」

  「這些數字已不只是令人擔心的了,它們已說明了問題。」

  「我即將向殖民地政府報告,等候命令。」

  裡厄在卡斯特爾面前把電話掛了,說:

  「命令!恐怕還得想像一番才行!」

  「血清呢?」

  「本星期內可以運到。」

  省府通過裡夏爾請裡厄打一個報告向殖民地首府要求發佈命令。裡厄還寫了病人情況,加上數字。當天,有四十個人死亡。據省長說,他要親自負責自第二天起加強原來的措施。強制申報和隔離措施仍按原計劃執行,患者住房必須封閉並加以消毒,患者親屬須進行安全性檢疫,病人死亡後的埋葬事宜由市政當局組織安排,具體辦法看情況決定。過了一天,飛機運來了血清。這些血清足夠供正在治療中的病人應用,但如疫情有所發展那就不夠了。裡厄接得回電說血清的應急儲備已經提盡,現在已開始製備新的。

  這時候,近郊把春意送到了市場。沿著人行道成千上萬朵玫瑰花正在賣花人的籃子裡萎謝,濃郁的玫瑰花香飄浮全城。表面上一切如常:電車在高峰時間總是擠得滿滿的,其他的時間則乘客稀少,車子肮髒不堪;塔魯依舊觀察那個矮老頭,後者仍然在吐口沫;格朗每晚照舊回家去於他的神秘的工作;科塔爾還在到處亂轉;預審推事奧東先生還是帶領他那幾隻動物來來往往;患氣喘病的老頭兒照樣在搬弄鷹嘴豆。人們依然有時會遇到新聞記者朗貝爾,他態度安詳,但只關心自己;到了晚上,街上依舊人群熙攘,電影院門前排著長隊。至於疫情,倒好像緩和下來了,幾天中只死了十來個人。但不多久,疫情一下子惡化,死亡人數重又直線上升。在死亡記錄重新達到三十人左右的那天,貝爾納·裡厄讀著省長交給他的官方拍來的電報,一邊說:「他們害怕了!」電報上寫著:「正式宣佈發生鼠疫。封閉城市。」

  9

  從這時起,鼠疫可說已與我們人人有關了。在此以前,儘管這些不平常的事件使本城居民感到意外和憂慮,但每個人都能夠各就各位照常辦理自己的事情,而且看樣子這種情況一定會持續下去。但是一旦城市封閉,他們就發覺大家、包括作者在內,都是一鍋煮,只有想法適應這種環境。情況就是這樣,一種與心上人離別那樣的個人感情就在開始幾個星期中一變而為全城人共有的感情,而且還夾雜著一種恐怖之感,這就成了這種長期流放的生活所帶來的最大的痛苦。

  封城的最突出的後果之一,是人們突然面臨事先毫無思想準備的分離。有些母子、有些夫婦和情侶在幾天前分手時還只作了暫時離別的打算,他們在車站的月臺上說了兩三句叮嚀的話後擁抱道別,滿懷著人類愚蠢的信心,以為過幾天、或至多過幾個星期肯定又能見面,親人的別離對他們的日常事務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可是突然一下子,他們發現自己已陷於遠離親人、無依無靠、既不能重逢又不能通信的絕境。因為在省府禁令發佈之前幾小時,實際上封城已經開始,而且任何特殊情況均不在考慮之列。我們可以說,疫病無情襲擊的第一個結果是迫使市民們要像沒有個人感情一樣地行事。在法令實施那天的頭幾個鐘頭裡,要求解決問題的人群擁向省府,有的打電話,有的親自去向官員們申訴情況。情況都同樣地值得關心,但又都同樣地不可能考慮。說真的,需要經過許多天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是處在毫無協商餘地的情況中。「通融」、「照顧」、「破格」等詞都已失去了意義。

  甚至連通信這樣能使人稍感安慰的事也不許可。因為一方面,城市與外界的一切正常交通聯繫已全部斷絕;另一方面當局又下令禁止同外界通信,以免信件傳帶病菌。開始時還有些幸運者向城門把關的守衛人員說情,征得他們的同意後把信件傳遞了出去。這還是在正式宣佈發生鼠疫後的開始幾天,那時守衛人員被同情心所打動也是自然的事。但是,過了一段時間,這些守衛充分認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不肯再承擔這種誰也無法估量其後果的責任。最初還允許同別的城市用長途電話通訊,但結果公用電話處擁擠得水泄不通,所有線路全部忙得不可開交,以致有幾天全部停止通話。而後又嚴格加以限制,只有在諸如死亡、出生和結婚等所謂緊急情況下才可通話。剩下的唯一途徑是電報。向來以心靈、感情和肉體聯繫著的親人和情侶,現在只能從一封用大寫字母書寫的十來個字的電報裡去重溫舊夢。然而由於事實上電報中所能運用的字眼很快被用盡了,人們長時期的共同生活或悲槍的情緒只能匆促簡短地概括在定期交換的幾句現成的套語裡,例如:「我好,想你。疼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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