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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在他的就業登記表「擅長」欄裡,就是這麼填寫的。他在二十二年前考上學士學位後,因為經濟拈據,只能輟學,接受了這個工作。據說當時人們曾經給予他很快「轉人正式錄用」的希望。這當然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核,證明確有能力處理我們城裡的一些行政上的棘手問題。隨後人家又向他保證能獲得一個生活可以過得比較寬裕的科員職位。當然,約瑟夫·格朗做事並非出於飛黃騰達的欲望,這在他的苦笑中可以得到證實。但是能夠依靠正當手段,換取穩定的物質生活,從而問心無愧地從事自己心愛的工作,這樣的遠景非常使他嚮往。所以他接受這個差使,自有光明正大的動機,也可以說是出乎對自己理想的忠實不渝。

  經過好多年,他這個臨時性的工作一直沒有改變,這期間生活開銷卻大幅度上漲。格朗的工資雖有幾次一般性的增加,可是小得可憐。他在裡厄面前也曾吐過怨言,但似乎誰也沒理會這件事。格朗的古怪之處,或者至少可以說他的特點之一就在這裡。他本來可以提出要求,即使不給他應享的權利——該享什麼權利他也沒有把握——至少也應履行過去許下的諾言。但是當初雇用他的領導已死了多年,而他本人卻又回憶不起以前的諾言到底是怎樣講的,歸根結底,還是約瑟夫·格朗缺乏適當的言詞。

  正是這最後的特點最能刻劃出我們這位同胞的形象,這一點裡厄也能看得出來。也正是這個原因使他一直寫不出一份他盤算已久的申請書,或伺機進行必要的活動。據他說,「應得的權利」一詞特別難以出口,他對此也並不堅持;也不宜使用「許下的諾言」這個詞,因為這就指明要許諾人承擔義務,不兔顯得太放肆,和自己低微的職務不太相稱。另一方面,他又拒用諸如「照顧」、「請求」、「感激」等詞,因為他感到這樣用詞有失個人尊嚴。正是因為沒有找到恰當的字眼,我們這位同胞才繼續把這個庸庸碌碌的差事幹下去,直到如今上了年紀。再者,正如他經常對裡厄醫生說的,經歷一段時間習慣以後,他發覺自己的物質生活總算有了保障,只須做到量人為出就行了。市長——我們城裡的一位工業巨頭——曾經有句名言,格朗認為說得很對,那就是:到頭來(市長特別強調這個詞,因為全部道理都在這個詞上),到頭來,從未見到過有人餓死。總之,格朗的生活雖然艱苦得近似苦行修士的生活,「到頭來」倒也使他從這一方面的憂慮中解脫出來。他在繼續推敲他的用詞。

  他的生活作風,從某種角度來說,可稱值得人們學習。他一貫勇於堅持正確的思想,這樣的人在我們城裡或其他地方都是不多見的。從他吐露的有關自己的隻言片語中就可看出他的善良和富於感情,在現在這個時代裡,人們是不敢承認有這些品質的。他毫無愧色地承認熱愛他的外甥們和自己的姐姐,這是他僅有的親人,他每隔兩年要回法國去探望一次。他的父母早在他幼年時即已去世,一想起他們,他就覺得傷心,這個事實他也並不否認。他直言不諱最愛聽每天下午五點傳來的他那個區裡的柔和動人的鐘聲。雖然感觸是那麼單純,可是一個字眼得費多少力氣!表達乏術,實是他最大的憂慮。每次碰到裡厄,總是跟他說:「唉!醫生,我還得好好學習如何才能表達我的衷情。」

  那人晚上,醫生目送這位公務員離去,突然想出了格朗要說的話來:原來他在寫一本書或類似的東西。裡厄邊想邊走,一直走到化驗室,一路上這種想法使他感到放心。他明知這樣的印象是愚蠢的,但他怎麼也不會相信,有了那麼簡樸奉公、連癖好也是無可指責的公務員,這座城市競會遭到鼠疫橫禍。說實在話,他無法想像這樣一些癖好竟然會出現在鼠疫橫行的環境中,所以他認為鼠疫實際上不會在我們的居民中蔓延開去。

  7

  第二天,裡厄提出被大家認為是不合時宜的堅決要求,終於使省府同意召開衛生委員會會議。

  裡夏爾表示:「百姓果真擔心不安,但流言蜚語也在肆意誇大事實。省長對我說:『你們願意的話可以迅速行動起來,但是不要聲張。』他又認為肯定這不過是場虛驚。」

  貝爾納·裡厄帶了卡斯特爾同車前往省府。

  卡斯特爾對他說:「您可知道省裡沒有血清嗎?」

  「知道,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儲存處,那裡的主管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東西得從巴黎運來哪!」

  「希望不要太慢才好。」

  「我已打電報去了。」裡厄答道。

  省長待人很和氣,但很容易激動。

  他說:「開會吧,先生們,要我把情況簡單地介紹一下嗎?」

  裡夏爾認為不必要,這些醫生對情況都很瞭解。問題倒在於該採取什麼相應的措施。

  老卡斯特爾粗聲粗氣地說:「問題在於要弄清楚這究竟是不是鼠疫。」

  有兩三位醫生驚叫了起來。其他的人似乎在猶豫。省長陡地一震,下意識地掉過頭來望著門日,仿佛要看看這扇門是否已擋住了這樁駭人聽聞的事,不讓它傳到通道中去。裡夏爾表示,依他看來不必驚慌,現在能夠確認無誤的只不過是一種伴有腹股溝淋巴結腫大併發症的高燒而已,而任何一種假定,不論在科學上或生活上,都是危險的。老卡斯特爾一邊安詳地咀嚼著他那上唇的發黃的短髭,一邊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看了裡厄一眼,然後善意地環顧了一下其他的人,告訴大家他心裡十分明白這確是一場鼠疫。不過,如果公開承認這件事的話,那肯定得採取一些無情的措施。他也知道使得他的同事們裹足不前的,歸根結底就是這個原因,因此為了使他們安心,他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不是鼠疫的說法。省長激動起來,他宣稱,不管怎樣,這種考慮問題的方式不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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