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加繆 > 鼠疫 | 上頁 下頁


  格朗搖著頭又說:

  「告訴您,我連他本人也談不上認識,不管怎樣,互相幫助總是應該的。」

  裡厄在過道中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陰暗的屋角,問格朗在他這個區內老鼠是否已經絕跡。這位公務員對此一無所知。他聽說有這麼一回事,但對本地區的傳聞沒有十分在意。他說:

  「我腦子裡有別的事。」

  在格朗說話時裡厄已同他握別,因為急於想在寫信給他的妻子之前去看望一下看門人。

  叫賣晚報的在高聲喊叫,告訴人們鼠患已經停止的消息。但裡厄卻發現他的病人半個身子翻出床外,一隻手按在腹部上,另一隻手圍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往髒物桶中嘔吐淺紅色的膽液。看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掙扎了好半晌才重新躺下。他的體溫達39.5℃,頸上的淋巴結和四肢都腫大,側腹部位發現有兩處淺黑色的斑點,正在擴大。他訴說他現在感到內臟難過。

  病人說:「燒得厲害,這混帳東西在燒我。」

  佈滿煤煙色日垢的嘴使他說話時結結巴巴,他將目光轉向醫生,劇烈的頭痛痛得他一對圓滾滾的眼睛淌出淚水。他的老婆憂心忡忡地望著默不作聲的裡厄。

  「醫生,」她問道,「這是什麼病?」

  「什麼病都有可能,現在一點也不能肯定。到今晚為止,按規定給食和服用清血藥。要多喝水。」

  看門人正渴得要命。

  裡厄一回家就打電話給他的同行裡夏爾,後者是城裡最有地位的醫生之一。

  裡夏爾說:「沒有,我沒有發現特別情況。」

  「沒有人因為局部發炎而引起發燒的嗎?」

  「啊,這倒有的,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脹。」

  「腫得不正常嗎?」

  裡夏爾說:「嗯,所謂正常,您也知道……」

  晚上,看門人不停地講胡話,抱怨那些老鼠,體溫高達40℃。裡厄試行固定性膿腫處理。在松節油的燒灼下,看門人嘶聲嚎叫:「啊!這些畜生!」

  淋巴結已腫得更大了,摸上去像木塊似地堅硬。看門人的妻子急瘋了。

  「夜裡得守著他,」醫生對她說,「有什麼情況就來叫我。」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一片蔚藍,已經微帶暖意的和風送來了濕潤的空氣。隨風而來的是一陣從遠郊吹來的花香。早晨街頭的人聲好像比往常更加活躍,更加歡樂。在我們這個小城市裡,全體居民從一星期來暗中擔憂的心情中解放出來,這一天頗有大地回春的氣息c裡厄自己也由於接到了他妻子的回信而放了心,懷著輕鬆的心情下樓來到了看門人的家中。病人早上的體溫已下降到38℃。他覺得渾身軟弱無力,躺在床上微笑著。

  他老婆對醫生說:「醫生,他好點了,是嗎?」

  「等一下再看。」

  但到了中午,體溫一下子上升到40℃。病人吃語不斷,又嘔吐起來。頸上的淋巴結痛得不能碰,看門人好像拼命要把他的頭伸出身子之外。他老婆坐在床腳邊,雙手放在被子上輕輕握住病人的兩隻腳,眼望著裡厄。

  裡厄說:「這樣吧,把他隔離起來進行特殊治療。我去給醫院打電話叫輛救護車來把他送去。」

  過了兩小時,在救護車裡,醫生和看門人的老婆俯身望著病人。從他佈滿章狀贅生物的嘴裡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也呈鉛青色,呼吸短促,身體被淋巴結腫脹折磨得像在撕裂開來,他蜷縮在小床裡,好像想讓床把自己裹起來似的,又仿佛地底下有什麼聲音在緊迫地召喚著他。看門人在某種無形的壓力下呼吸停止了。他的老婆哭了起來。

  「醫生,難道沒有希望了嗎?」

  「他死了。」裡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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